第12章 拾壹:玉验天均
麟德殿位于大明宫太液池西,规制宏伟,是皇帝举行宴会、观看乐舞和宴请外国使节的场所。
大殿由二层台基筑起,百层玉阶自地面引延之前殿,瑰丽大气。麟德殿由前、中、后三殿聚合而成,主殿左右各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层台亭榭之上,弧形的流丹飞阁与大殿上层相通,可做俯瞰观景之用。
殿前和廊下能坐三千人,并表演百戏,殿前是开敞的广场,先皇千秋节时常于此与外国使节举办马球赛。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申时一过,天色渐渐暗下来,麟德殿内外的白釉龙纹烛台上都燃起了红烛。掌灯的宫侍们引着数以千计的贵胄高官、王孙公子逐阶而上,一时间星火缀散,蜿蜒成龙,偌大的麟德殿亮如白昼。
最尊贵的人总是迟来些的,在等候的时间中,王公贵胄们长袖善舞地和相熟之人寒暄攀谈,七分真三分假,心照不宣出一派其乐友恭的场景。
直到有宫侍高喝“陛下驾到——”,众人各回御筵列席。
不多时,女帝携大长公主自后殿而来,众人俯身而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是“云辟御筵张,山呼圣寿长。”
女子足履的玉饰随其步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大殿内清晰可闻,直到那声音逐渐平定下来,众人才闻上道。
“诸卿平身罢。“
御席之下,众臣随你的话起身正坐,你一眼就瞧见了左侧席首那位麦色肌肤的碧眸男子——西突厥王,阿史那栘。
食色性也,太宗好美人,天家龙脉衍至今日,不论男女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你曾经只觉得父皇是天下最俊的男子,如今见了这位二伯,对于坊间常流传的“紫薇之气养人颜”的说法也理解了些。
他的模样约莫三四十岁,正值春秋。微卷的发在脑后辫成突厥人特有的索头,身却着玄青底水色暗纹的宽袖交领锦袍。他的形姿伟岸挺拔,美鬓皓然,龙章而凤姿,实在是一个飒爽意气的男子。
他大刀阔马地坐着,注意到你的目光,笑望着对你挑了挑眉,似是在与你打招呼,随意却不轻浮。
你微愣,向他稍勾起唇角算是回应,然后收回目光。姑母坐在你的下首,距你很近,这使你心中坦然了一分。
你举杯以茶代酒,朗声祝道“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履新之庆,朕与公等同之。”
“臣与陛下同德——”
众人起身齐声回罢,共同饮下觥中酒。
方愠喜遂高喝“起宴——”,宫女们列队鱼贯而入,上呈珍馐美馔,宫宴正式开始。
布宴的空隙,你扫过殿内分列的数百席。年轻的仕官子侄跟随在他们父兄的身后,神情各不相同,多是规矩收敛着的,有几个大胆偷偷望你的,也是看着与你一般大的年幼模样,只是好奇罢了。
你刚欲敛眸,就瞧见了一个风采清越的少年,下意识去看他身旁之人——是勋国公崔准。
你心中一动,多瞧了他几眼。他似乎感觉到了你的视线,抬首与你相望,你霎时定住了目光——
少年的眼神清凌凌的,裹着些像是浸了雪水的软玉,如玉絮一般飘摇着落在你身上,极轻。
少年的肌肤有种病态的白,好似一触即碎的薄冰。他的面容清瘦,五官生得极其漂亮,是男子的漂亮,精雕细琢出来的一样。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抵如此罢。
他见你一直瞧他,也不闪躲,只在嘴角嗪起一抹淡笑,轻轻柔柔的,似有若无。
看到此景,你不知怎么,心口一热,慌忙移开了眼睛。
你虽称他为少年,实际上他是长你两岁的,你方才的目光实在过于直白……
场上人多眼杂,你不便表露情绪,只能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宴会上。此时布宴宫女正退出大殿,乐师始奏《燕乐》,仙音绕梁,绵绵不绝。
此宴一为西突厥王接风洗尘,二为选后。眼下宫宴初始,还是闲谈缓和气氛为宜。
想着,你举起玉樽,向西突厥王敬道。
“二伯此番经月劳顿返昭,顶风冒雪,一路颠簸,实属不易。此刻新旧之交,朕实在感怀。以茶代酒,尽在不言。”
你这样说,委实是冠冕堂皇了些。只是众臣在下,圣意无时无刻都在被揣测,你必要装出十二分的亲热来,才能表明态度,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嗐,陛下言重。本王路上只盼着脚程再快些。好在入雍州后得陛下龙气庇佑,风息雪止,才能在此岁莫与陛下共庆履新。即得陛下所佑,栘先干为敬。”
说罢,阿史那栘仰首阔饮。他这般直言不讳,是你预料之外的。但却过于坦率,倒教你辨不清他的真心假意了。
不过,他既心照不宣地随你避开了先皇这一话题,想来心中也应明白宴上并不是追悼先皇的好地方。
“我记得,二弟身上的衣裳还是做燕王时穿的。”
你饮罢,便听姑母如此道,了然于胸。你去看他身上的衣裳,料子确实有些微显旧了,但远远仍可辨别出其用料之华贵、做工之精细。
“长姐好记性,栘想即是回家,还是穿自己从前的衣裳舒坦。”
“我哪里就是好记性了,你从前哪次赴长安不嚷嚷着要把这个琉璃冠那个白玉带拿回去,只恨不得把你在崇仁坊的王府搬空了才好。”
此番话,便是实在实的家常了,众臣插不上嘴,只静静听着。
“长姐实在冤枉啊,栘身处千里之外,只能带些从前的衣裳物件回去聊慰思乡之情,这般可怜,长姐竟忍心要罚为弟。”
阿史那栘说得煞有其事,倒真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般。你瞧着他周身尊贵,实在想不到他平日里也是这般插科打诨的模样。
“好啦,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说话还偏没个正形。你此番前来,陛下可命人提早就将你的燕王府整修了出来,此番你可满意了?”
阿史那栘闻言赫然起身,喜色敬道“满意满意,如何不满意!陛下,栘再敬您!”
实际上此事你也是顺从姑母的话,自己不过传话下去罢了,你知道姑母这是在为你引线搭桥。
言已至此,你亦笑着举杯,只是茶水已喝了半肚子,这一杯喝下去,你才发觉这宫中宴会竟也是一道苦差。
“阿波汗王这般便让鸿胪寺无地自处了,不知官驿哪里不称可汗心意了,还是挑明了说才好。不若教他国使臣心怀有虑,坏了我朝名声就万万不妙了。”
阿波汗王是阿史那栘在西突厥的名号,你素日甚少听闻,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你望向兀自发声的勋国公,不解其为何突出此言。你轻移过眸看他身边的少年,那少年微微垂首,似乎对其曾祖的话并不关心。
你又看勋国公身旁位于席首的雍国公,他的只眉头轻敛,面色如常。想来其中应有你所不知的关窍,你斟酌着便不说话,只看你这位二伯如何应对。
只见阿史那栘听罢勋国公的话悠悠提起玉壶往杯中斟了一杯酒,晏然自若。
“官驿虽好,魑魅魍魉却多的很,本王夜夜不得安眠。”
此话一出,你头皮一麻,这才回过神来。
御席之下那人并非是什么风流纨绔之辈。他是在父亲登基之初的纷乱时代,孤身一人仅用一年时间就在西突厥站稳脚跟的汗王。
方才他的话每一词一字都可以大做文章,但每一词一字却又不能深究。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勋国公的脸色简直黑的发青。
你斟酌着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听有人回道。
“二殿下还是爱玩笑,怕是路上精怪异志的话本看多了,山精鬼怪入了梦却不自知。”
你看过去,是雍国公。他的精神样貌看起来比假前好了些,却还是瘦削,脸颊上没有多少肉。
“哈哈哈哈,长致兄说的有理啊。”
阿史那栘见是雍国公,拊掌而笑,称着顾应及的字打了个哈哈,虽没有否认,但演也懒得演了。
“好啦,叙旧的话还是宴后再说吧,”秦芷温声打断“今日会宴,重中之重是为陛下选定后位之人。”
秦芷轻飘飘的这一句话,立刻让在场的众人陷入一小段骚动。
“没想到,本王今日还能碰上这样前无古人的盛况?”
秦芷对阿史那栘笑了笑,他入宴时怎么会不知道今日要发生什么,这般话语单单是为捧场罢了。
说是选后,其实也不过是个广而告之的仪式。众臣自知人选恐怕早已内定,有听见风声的也只是来走个过场。
但即便如此,在最后一刻的结果揭晓之前,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他们仍要装作出惴惴不安的模样。
方愠喜依此高唱过待选公子的姓名,被唱名的人便出席作揖行礼,供上节日贡礼,并附唱和应制奉达的文诗。不外乎是称颂天家宏德,展怀希冀来年光景之属。
“户部侍郎裴均嫡次子,裴冶,年十九——”
听见姓裴,你特意瞧了那名叫裴冶的少年一眼。
他的父亲——户部侍郎裴均,与裴姐姐的父亲——中书舍人裴培是兄弟,他与裴姐姐则是堂兄妹关系。
你问过裴姐姐,她有一弟,年不过十四,故未在待选名册上。裴家是近些年随科举新起的勋贵,父皇很是重用,能出现在这里倒也意料之中。
只是你越看那位名叫裴冶的少年,便越觉得熟悉。直到他清朗沉润的声音响起,你脑海中蓦然想到那句“万方悲而雨泣,三灵惨而云互。嗟厚德之长违,仰高天而攀慕。”的挽歌。
是了,他就是大行皇帝出殡遣祭那日的吟曲诵歌的挽郎。
他面如冠玉,偏又生了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含情眼,琥珀色的眸子氤氲着一种清贵的色泽,温润且疏离。
他清晰悠缓地吟颂罢祝诵的吉词,归回原位,可他的声音却留在了你的耳朵里,久久不闻外界言。
直至方愠喜再度唱道“崔潜”的姓名,你才恍而回神。
崔潜上呈的是一柄长剑,由数月前坠落至甘州的陨铁制成,又特请东市以制售奇兵闻名的李家铁行的祖师爷,亲自出山操刀而成。
那剑通身漆黑,百炼钢包裹其外。剑身随光线的移动反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泽来,阳文阴缦,穷理尽妙。锻肌形更如片片龙鳞,似虹霞丹露,而谓之“龙泉”。
据说此剑铸成之时,匠人曾将十支大钉钉入柱中,挥此剑一削,钉子全部截断,剑锋却纤毫无损。用力弯曲,剑身如勾,放开来铿然有声,又如箭弦一般平直。实为上上乘之作,令人啧啧称奇。
呈罢贡物,崔潜又应制赋诗道。
“森然代皇帝,兹夕呈祯辰。
既怪一百年,以此为天伦。
精魄感至灵,缉郁皆吞伸。
凝工焕中风,万叶生西秦。
捻香动妙舞,持玉验天均。”
好一个“捻香动妙舞,持玉验天均。”,崔潜之用词行句如气截云蜺,精贯霏霜,实在不像一个惨绿少年所作,你心中暗暗赞叹。
“崔家大郎此诗开题绮丽新巧,笔力鸿大富足。尤是尾联那句,一‘捻’一‘持’,惊才风逸,音徽如旦,着实令人叹服!”
出言之人是姑母的丈夫——左仆射邳国公谢靖,他是你的姑父,按制出席今日的宫宴。只是姑母与他相敬如宾,你与他也并不非常相熟。
但既然是他口出此言,便也代表了一半姑母的态度,应和的人立刻多了起来,赞美的溢词竹筒倒豆般地往崔潜身上招呼。
你真不知道这些人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些华丽细密且毫不重复的溢美之词来。
再观玉身长立在大殿前的少年,他神色自若,面上挂着谦和温雅的笑容。他虽也身长七尺有余,只是在大殿中还是显得瘦削单薄,好似风一吹便能遗世而去了。
“言辞美则美矣,只是后位之重,勋国公怎么就送个庶子来了?”
阿史那栘兀地冒出这一句来,你眼看着勋国公脸色几欲变化,心中话脱口而出。
“才德之人不忌嫡庶,二伯不就有架海擎天之能么。”
说罢,你又觉得不妥,想解释些什么,阿史那栘却扬声笑过,打趣道。
“哈哈哈陛下这般维护,栘不说便是。”
正听着,崔潜的目光冷不丁落进你的眼睛。你还未敛眸避开他的目光,他却又极快地移开了,你没有来得及解读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晦涩信息。
玩笑过后,唱名继续。后约一个时辰终于结束,是时候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众人看御座上美姝盛饰的少女,将一枚水色通透、雕鸟刻花的玉佩从袖中取出,而后向一旁的方侍监招了招手,将佩交给他,并耳语了几番。
不知那佩究竟是个如何珍贵稀奇的玩意儿,竟能取代玉如意作为约定后位的信物。
众人眼下是无心探知了,他们只把眼睛几乎要粘在了方侍监的身上了。
只见方侍监手捧玉佩,行至御席之下、武官次席,双手将佩奉上。
“崔郎君,请接佩。”
此言既出,场上顿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你环顾了一圈,只发现二伯脸色不是很好外,其他人或惊或诧,都不过寻常模样。
不过显然,雍国公已然认出了那佩,却也没有另说什么,似乎是默许了你的做法。
再看崔潜,他接过玉佩徐步出席,在殿中向你遥遥叩拜下身。
“臣,谢主隆恩。”
你听不出他话中的情绪,只是远远瞧他。瞧着瞧着,你发现他左眼眼尾有一墨色的泪痣,并不显眼,却偏被你瞧见了。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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