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捌:葛生蒙楚
散朝后你回到紫宸殿,宫侍传司膳司奉御摆膳,可你面对桌上的八珍玉食、珍馐美馔并无食欲,只堪堪用了几块毕罗就着马酪草草了事。
“陛下,再用些吧。您早起便只垫了半块胡饼,庶务繁忙,吃这么些只怕身体会吃不消呢。”
如是在一旁侍立,见你欲搁箸撤膳,蹙眉出言劝道。
云嘉闻此亦点头称是。
你摇摇头,自己实在是没有胃口,吃这些已是尽力了。
如是见劝不动你,只好作罢。
“不若奴婢给您留些糕食肉脯,待您腹中饥饿再用。”
云嘉出声又道,你见她这样惦念你,也只好欣然应下。
“剩下的就赏给下面人吧……”如是称诺,遂与宫侍一起张罗撤膳。
你起身对云嘉道“对了,一会儿若方愠喜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是。”
你自后室行至前堂,今日待批的奏章文折刚被林斯慎摆放整齐,他见你来了,便是一礼。
“陛下,大长公主殿下方才派人请您用完膳后去延英殿。”
你心中明白姑母是要与你商谈今日朝事,你便不敢耽搁,速速去了。
延英殿是紫宸殿西的侧殿,你很快便来到了殿前,掌事宫女和雨恭敬地将你引入内室。
一路上你发现今日殿内并无一人,似乎皆被屏退,如此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来到内室,只见姑母背向而立,她头上的梁冠搁在身侧的案牍上,你注意到她发间的点点银灰,就像天之将暗的丝缕青云。
她身形颀长,却寥落十分。
姑母又瘦了。
你心下酸涩,只是轻声唤她。
“姑母……”
“跪下。”
你一时间愣怔住,没有反应过来。你不自觉地又唤了一声。
“姑母?”
你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攥了攥手心的薄汗,站在原地静静等待姑母的回应。
随之,你唯见姑母慢转过身来,她的身姿如芝似兰,站在阶上低垂着眼帘,冷冷瞧你。
“跪下。”
你看着她的眼睛,骤然失策,直直跪下身来。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
“我……徽儿,还请姑母明示。”
你微垂下头,哽着喉嗓压住自己的声音,咬唇回到。
“我今日让你跪,是以你的姑母,你父皇长姐的身份。”
姑母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你却能清晰地听出其中的失望。
“我问你,如何为君。”
“……立志,后谋,为术,定决,懂学,黑白人生。”
“大术之末如何为谋?”
“大术之末……止于忍性。”
“默谠言,听谄言……这就是你所谓之的忍性吗?”
你鼻尖陡然酸涩,噙着泪抬头望她,压抑着嗓子扬声驳道。
“他辱没我父,我如何能忍?”
“你父能忍你便不能忍吗!”
你听见她的高声呵斥,眼泪再也忍不住,蓦然涌出眼眶,簌簌地滑落下你的面庞。
你如何不知道在你昏睡的日子,姑母与那些臣子族家在怎样地斡旋媾和。而你的父亲立下那道遗诏时,又怎会想不到后人对其会怎样申讨谴斥。
可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你本该在父亲的安排下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喜乐安康一生。怎么偏就要你坐上这冰冷的御座?就要你活在千万臣民的注视下焚膏继晷,日日夜夜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
“今日口伐的是雍国公,你扔一个物什无他,明日笔诛的若是崔氏薛氏你当如何!他日若我死了无人护你你又如何!……你还要拿一个轻飘飘的奏卷去他们掷在他们头上吗?”
秦芷的话如雷音贯耳,把你逼得无路可退。
这些日子你无数次想使自己沉溺于这不真切的平静中,让自己以为你只是一个需要处理政务的公主,就像姑母一样。
可是不行,一刻也不行。
父皇不在了,你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为弘文馆先生的作业发愁的尚余公主了……你再也不能做公主了。
秦芷缓步过来,在你面前蹲下身,轻握着你的两肩。你听见她喟叹长息,悠绵无力。
“徽儿,快些长大吧……在我死之前。”
她说。
年关将近,笼罩在长安城上多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几分。即便因新恤受制,但到底让人在这熬油费火的日子得以居息。
屋外细雪簌簌,你用朱笔批罢最后一道奏折,狠狠伸了个懒腰,顺手接过云嘉的热茶,几口饮下肚。
正时,方愠喜挟着一身风雪自外殿进来。
“参见陛下。”
你将茶盏搁在案上,“起来吧,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禀陛下,巳时奴婢携褚直长到雍国公府时,雍国公已在门外等着了。”
似乎看出了你脸上的疑惑,方愠喜似笑非笑继续道。
“褚直长瞧了几眼刚说罢‘已无甚大碍’,雍国公大人就把奴婢撵回来了,说……”
“……说什么?”
方愠喜眯着眼睛笑道“雍国公大人说‘多谢陛下关怀,臣既已无大碍便不敢再劳烦陛下挂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必再让御医日日行马来臣府上探视。’”
“……他真是这般说的?”
你见方愠喜笑眯眯的模样,便知道他又在诓你。约莫这话半真半假,雍国公对着自己倒罢了,对着方愠喜怕不会这么客气。
你可早知雍国公被每日来来往往的御医烦的不得了。对于雍国公来说那点小伤不足一提,但你“爱才贤明”的模样总要做全……况且不得不承认,当日他也的确是为了你。
毕竟由他挑明那些话,比从朝堂之上其他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都要稳妥。
况且尚有姑母在……今日细细思索来,他所做的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周全。
让方愠喜退下后,你起身松快了几下筋骨。不经意瞥见左侧的屏风,一个绰约的人影正持笔书写些什么。
你下阶悄步绕过屏风,如你所料,裴清群正在起居注上徐徐撰写着文字,是方才方愠喜于你说的话。
她的字是秀雅端庄的小楷,笔下的每一笔都如她的人一般清丽非常。
“……陛下,偷窥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轻笑着坐在她身旁,悠悠地摇着她的胳膊,故作委屈“好姐姐,我只瞄了一眼,什么都没看见。”
见你这样说,裴清群杏眼微弯,无可奈何。
“陛下可饶了微臣吧,再叫一声‘姐姐’,微臣回去又有训可挨了。”
“裴中书总是那般不解风情……若我有裴姐姐这样一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儿,我才舍不得凶你呢……诶,对了。”
你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与卢家大郎这新婚不过数月,怎么就入宫做起这起居郎了?你们二人竟能忍相思之苦?”
你半是玩笑地打趣她。
裴清群听此莞尔,坦然应道。
“我与他貌合神离罢了。”
裴清群的话是你预料之外的,可她的神情并不像开玩笑。
看着你百思不得其解,裴清群轻笑着捏了捏你的脸颊,就像从前一样。
“两个人各取所取,一场交易而已……怎么又瘦了,要多加餐饭才行。”
没有顾及她后面的话,你迟疑问道“那,你们并不相爱?”
听见你的话,裴清群笑出声来“我怎么会爱他呢……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说罢,她遮下眼帘,目光暗暗。
你没有听清她后面呢喃了句什么,可你看见了窗外的雪光投射在她的面庞上,她的眸光轻浅,在雪光中融化成了一摊清冽又温热的水。
然不及你说些什么,她便重新扬起目光,弯着嘴角笑了。
“这是我的秘密,陛下可不能告诉别人哦。”她凑上你的耳朵,低声在你耳边如此道。
“好。”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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