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贰:人间有尽
十月末的夜已经有些冷了,呼出气在鼻尖凝成些极细小的水珠。
你披衣站在东廊外,月明星稀,丛草青黄半枯,木叶上的寒霜映着月光,泛出一种冰冷清冽的莹白色泽。没了平日里僧人道士的诵经声,你甚至能够隐约听见墙垣处寒蝉凄切的声响。
你远眺西殿梓宫的方向,那里竟还烛火通明。
“是谁在梓宫?”
“禀陛下,是雍国公。”守夜的宫侍回答道。
“……舅公?”
可宫门早已下钥,如今漏刻三更……
“是,大长公主殿下特允雍国公可入太极殿西为先帝夜守。”
你闻言点点头,看了看身边这垂首低眉,形貌恭谨的小侍女。这几日都是她随云嘉服侍你,看起来比你大不了几岁,如果你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奴婢姓应,名如是,今年刚过十七。”
小侍女不卑不亢道,目光低垂盯着地面,没有一丝逾矩。她容貌俏丽,身子在夜风中看着有些单薄,脸盘却是圆润的样子,瞧着令人生喜。
你微微点头应下,没有多说什么。
在夜中站定,望了一会儿那方的烛光,还是决定去看看。如是为你稍稍整理了仪容,将凌乱的发用白布垂束在肩上。
“奴婢为您掌灯。”
“不必……我去去就回。”
你接过素白宫灯,鎏银的提竿触手生凉。你拢了拢身上的外袄,藕白的烛光把你脚下一小片地面照得明亮。
“……陛下小心。”
你回手望她一眼,烛光晦暗,瞧不清她的面容。你无言转过身,身影隐入暗青的夜色。
路上实在寂静,瞧不见一个人影。你复想起雍国公的模样来……
雍国公名为顾应及,据说父皇所说,雍国公年少时是名誉长安城的玉面俊郎,声姿高畅,眉目疏朗,又有一身纵马按弦世无双的好功夫。他舞勺之年便随老雍国公守边陲御西南,后年纪轻轻就获太宗亲肯。
昔日在他还朝回京时,坊市中曾有人言之“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一跨马一扬鞭间,便携走了大半个长安城姑娘们的春心。
后至父皇登基时,西突侵边,东|突背盟,西北战事连连,他更成了顶住整个大昭的栋梁——“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临洮。”直到承德十九年,才自安西都护府归京奔父丧。故虽为庶子,父皇仍破例让他袭国公爵。
而这些与你只是他言,你只是知道他是母后的舅舅。在你的记忆里,母亲崩逝的那年你曾见过他一面,但因时间久远,你已记不清了。
他虽三年前已回京,你与他却也没有太多交集,只知他与父亲亦亲亦友。他于庆日佳节和生辰时虽也会送你些物什,关照你几句,却也只是长晚辈之间的礼节罢了,你见了他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唤一声“舅公”。
想着,你走到了太极殿西殿前。刚低头吹灭灯烛,还未抬脚踏进殿中,你抬头便撞进一双亮得骇人的眸中。
毫无预备地,你心中骤然一凛,下意识攥紧提杆,惊退了一步。
“……陛下?”
看清人后,你暗暗缓口气“是我。”
“夜深露重……陛下何故来此。”
“我……”
你站在殿外遥遥望他……只是月余未见,他已瘦得有近乎些哀毁瘠立的狼狈意味了——他的两颊深凹下去,髭须糟乱尽白,目下青黑,双眸却亮得吓人……哪里还有昔日半点英姿卓越的影子。
你喏喏收回目光,垂目盯着手里已经熄灭的宫灯。
“我夜中难眠,见殡殿灯火未熄便,过来瞧瞧……”说罢,你抬眸看他。
正时,一阵夜风吹过。你感到鬓边几缕未束紧的发随着风搔过你的腮,你的耳,你的颈,微痒。
你透过殿外的夜色和殿里的烛光去望他,他亦透过殿内的烛光和殿外的夜色望你……
他的目光落得极远极轻,似乎在透过你看谁。你看见了他明亮的眸光下涌动着一些东西,只是烛火跳跃,搅乱了他眸子里的清亮……你辨不清那是什么。
“……有劳陛下挂心。”
他闻言,回道。过罢又转回身,跪坐在父皇的灵幄前,你看见他脑后的发有些凌乱。
“孝日冗长,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且回吧。”
不知是不是你的错觉,在他说完这话后,你似乎看见了一滴晶莹的什么从他的颚下滴落,落在他缟素的衣襟上,渲开一朵深色的花。
翌日,你从孝庐醒来,又是破晓时。
云嘉正服侍你梳洗,如是从一旁奉给你一个锦匣。
“陛下,这是昨夜雍国公走后嘱咐奴婢留给您的。”
闻此你心中疑惑,接过锦匣,如是奉罢退下。
这匣子以绫罗为料,实在颇为奢贵。但细细看去,棱角处又有许多破损,布料花纹的颜色也略褪了些。
匣前有一玉扣,你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玉佩。你提起这佩仔细瞧了瞧,原是个鸟衔花佩。
此佩玉料青白,玉体扁平,两面饰纹皆镂雕绶带鸟,口衔花枝,呈侧飞舞态。鸟首回顾,喙中衔花,鸟翅长而尖,翅端向上挑。整个佩纹饰细密流畅,绶带鸟的形象恣意多姿,玉体温润凝厚,顺滑细腻,品质极佳。
佩下压有一信,封上空无一字。
既然是留给我的……应是我的信吧。
你如此想着,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轻飘飘的一张纸,你展开来。
上赐鉴:
昔先帝赐,珍存至今。白驹数往,物是人非。今帝晏驾,其当纳还。
渐入严寒,伏福躬无恙,恭请崇安。
制,愚臣稽首。
雍国公的笔韵挺健轻桦,或流而止,勾画之间又处处暗藏锋芒,相比文人藏锋为上的含蓄,更显洒脱劲利,一如雍国公此人,你不由暗暗赞叹。
读罢此信,你复观这枚绶带鸟衔花佩,玉料边缘油亮光滑,应是常常被人摩挲所致……
深量细思,一个想法在你心中形成,又愕然而止。
你左右忖度,沉下心来,将信与玉佩重新归放入锦匣中。
“云嘉,姑母今日午膳可还在长安宫?”
“是。”
长安宫本为太后与太妃所居,但因太宗的文贤皇后早崩,故父皇继位后宫中并无太后。父皇践祚后,便请当时辅政到姑母安居在长安宫中,直到还政。
后自母后崩,姑母为照顾你们姐妹而人再度入居长安宫,直至今日。
你将锦匣揣入怀中,在太极殿西序待到午时,往后内长安宫去。
“姑母——”
“陛下?”
秦芷见你突然来访微微讶异,朝你拜过后携你入座。
“陛下怎得突然来了,也未提前告知臣一声。”
你瞧着这一桌子不带半点油腥的清汤寡水,不然道“姑母平日便只吃这些吗?”
秦芷顺着你的目光看去,莞尔一笑“这些已足矣了,只是不知陛下会来……和雨,去传司膳——”
“不必——,徽儿与姑母一起。”
你打断了秦芷的吩咐的话,含笑在她身边坐下。
“陛下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秦芷轻轻将你微乱的鬓发绾到耳后。
“嗯……”你沉吟了一会儿,微微措辞道“父皇的丧葬事宜可是由太常负责?”
“正是。”秦芷回答过后,听着你接下来的话。
“那……若父皇遗了东西,现在可还来得及?”
“遗了东西?”
你点点头,本以为姑母会问你是什么,你连谎都编好了,却不想她只道。
“若是要入葬陵自然无碍,若是切身之物便无法了,毕竟早已大殓成服……”
入葬陵……皇帝葬陵的陪葬品多是些日常用品和华贵之物,工匠们虽会用些手段让外界与之隔开,但待到百年之后,其必仍埋于尘土。
你实在不忍将之泥浊于土中。
“怎么了?”
“……是,是父皇曾赐存给他人的东西,还回来了。”无奈,你还是半真半假将道“是极重要之物……我想,父皇应不会忍心看它与黄土为伴。”
“哦?既是重要之物,那人又怎能归还。不知是谁如此薄情?”
虽这般说,秦芷的神情却是平静,语调也无多少波澜,更无疑奇之味。
“许不是薄情……而是——”
你自斟词句,最终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人间有尽皆归物,若他只说归还,却未说明还至何处,你又怎知他不是予你的呢?”
“……我?”
“陛下继帝位,血纯而统正,既为归帝,亦为归于陛下。”
你忽又想起昨夜那极远极轻的目光。
不知那双见惯了兵戈扰攘,龙血玄黄的眼睛,用那样落寂渺远的眸光望着你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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