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梦醒
“陛下……陛下？”
四肢冰冷，耳边的呼唤好似远在天边，又震耳欲聋，震颤得你整个灵魂都在轰隆作响。
倏忽，你的视野仿若出现了一缕光芒，它将周围的混沌一点一点支离开来。你看着团那如雾似云白色的光亮，双目酸涩，辨不出里面包裹着什么。
“孽障……”
那云雾中忽传来声音，不辨男女，好似自天地伊始而来，贯耳穿心。
蓦然，你又感到一片温热湿润，你尝到一点微咸。原不知为何，你竟落了泪来。
“孽障，去吧……莫再停留了……”
你欲发声不得，只觉刨心剜骨，好似初生被抛弃的婴孩一般，五感皆尝众生苦，又以一字不堪言状。
“吾将待汝……去吧，去吧——”
他如此道，你便感觉神识如天上水逝者如斯，倒灌于上——霎时间，耳均极静，目皆青白。
瞳眸猛缩，胸口一滞，又缓缓涣散，你方才觉得呼吸得以继续。
“陛下——陛下您醒了！快，如是，去禀告大长公主殿下。”
你朦胧中看得一个高束鸦髻、身着素裙的女子，正是花信年华。她神色微慌，眸中透着喜悦，清晰快速得吩咐过一旁侍立的女子……很是眼熟。
你还未从梦境中抽离出来，脑中如浆糊般粘稠不堪，后脑隐隐作痛，嗓中更是干痒不已。
素裙女子见状便起身端来一玉碗，半跪在床榻旁扶你起身饮水。
温水入喉，连身上的酸痛也微微缓解了些，你这才抽出气力回忆和思考自己的处境——
你先将目光落在身旁这女子身上。她面容秀丽，举止有度。一袭素色襦裙素净且体面，发髻之上也只有一个碧玉横簪和零碎的银饰点缀。她目光切切地注视着你，眸中似乎有点点水光。
“你是……”
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嘶哑。
你听见对方道。
“陛下？奴婢是云嘉啊，您……”
“云嘉……”
你兀自喃喃道，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来。
云嘉本姓阮，是京兆县尹的女儿，幼时入宫，现为宫正局的女官。她原先在母后的清宁宫做二等宫女，十年前母后崩后便调入凤阳阁跟在你身边了，是你身边最信任的人。
“我……睡糊涂了，不打紧。”
云嘉紧张的神色缓下来，将绣枕垫在你背后，又服侍着你喝了些提神的汤药。
有点苦……
“……我睡了多久？”
“三日，现下是十月廿七，未时一刻。”
似是看你尚恍惚的模样云嘉详尽道。
你点点头，忽瑟缩了一下，云嘉给你披上了外衣。
你坐在床榻上看着殿内金砌银堆的雕梁画栋，头顶是绣龙绘珠的丝织瑞锦帐，以及惨白的丧绸纸花无力地垂落点缀在它们之间。
不远处的双耳兽面金铜炉三足而立，炉中袅然飘散出几缕香烟，在空中蜿蜒交织出数道诡谲妖冶的乳白色痕迹，整个内殿中都弥散着一种馥郁却厚重的香气——龙涎香。
这里不是凤阳阁，是……甘露殿。
还未等你的思绪飘得更远，殿外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不一会儿，人群的脚步声又停了下来，大约是在内殿外。
紧接着，伴随着类似女子裙间靴上银饰玉节碰撞出的玎玲声响，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便趋步进来。
这美人头梳盘恒髻，上簪玉搔头和月白绢花，身着白纹色襦和衫九破裙。周身素净淡雅，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柳如眉，云似发，眉目间风华万千，眸宇间沉毅稳练。她的容貌虽已显现出衰败之色，气韵却沉淀出一种更出尘寻味的风姿来。
“徽儿……”
“……姑母？”
她复疾步走到你床前，看出你面容略有消减，眼中又是泪光闪烁。
她俯身拢了拢你披在身上的外衣，抚摸着你的头顶，双唇微张，似乎要说些什么。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姑母——她嗫嚅了两声，离开了你的床榻，然后缓缓垂首朝你拜下身来，腰间的玉佩清脆作响“永靖拜见陛下。”
内殿中几个侍女也跟着拜下身来，高呼陛下。
你骇然一惊，迅疾赤足下榻去扶她。不经意间，你瞧见她发间的一缕白发，喉中蓦然哽塞。
秦芷——镇国永靖大长公主，是你父皇的长姐，太宗皇帝最喜爱的女儿，也是天下首个以女子之身破例获参政之权的公主。
父皇登基之时未到舞勺，就是她代以辅政，承德五年又还政。而母后崩那年，你才五岁，姐姐才八岁，也是她进宫亲自抚养你们姐妹二人长大——姐姐去了，父皇亦走了……这世间，她是你最血浓于水的亲人。
因宗室之内并无合适宗子，在得到父皇遗诏之前，你更如百官一般以为父皇会传位于她……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子。
可……
你模糊得想起大殓那日在太极殿东序，在百官之前，自己在听到姑母宣诏“……传位于皇二女尚余公主秦若徽……”之时，便忽觉心口悸痛，双目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新君在听得继位遗诏时惊吓而厥？
自己都觉得可笑。
“姑母快请起……我——”
秦芷起身，缓缓摇头，打断了你的话。
“陛下虽未祭社登基，却已受了…大行皇帝遗诏，不可再以‘我’自称了。”
“我……”
你攥着衣角，双脚踏在冰冷的石面上有些凉，脚趾泛着白。
你仰头望着姑母不知从何时起已略显浑浊的眼睛，那个字像一颗滚烫的抄手般在口中辗转了数回。
“……朕，朕知道了。”
听你终于说出这句话，秦芷这才轻叹出口气，眉目之间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
“好了，地上凉。”
秦芷挥挥手，云嘉便上前扶着你回到床榻上，盖上被褥。
待她缓缓坐下在榻边，你才发现她眼下隐约透露着些青来，面上也显现出了憔悴的神态。
新旧帝交替之际正是国家最不稳定之时，即便是断断的二十七孝日也足够一个国家翻天覆地。更何况姑母并不是继位之人，又是女子，即便有辅政之权，想来文武百官也不尽是忠良之辈。
想到这里，你又垂下眸来……倘若，自己是男子，便不会如此难堪了吧。
“……明白了吗？”
听见姑母的声音，你回过神来，反应了一下，顿感羞愧。
“抱歉，我……朕走神了。”
见你如此，秦芷只摇摇头，也无愠色，只是拍了拍你的手。
“陛下不必予臣致歉。好了，臣再说一遍，陛下请听仔细。”
你用力点点头，仔细听着。
“现下先帝孝日已过三日，礼部与太常寺已经在准备登基大典的相关事宜了，待虞祭祔庙后，陛下便要于含元殿登基昭告天地。这些天的庶务臣会协陛下处理，陛下最要做的，就是每日于太极殿东廊的孝庐中为先帝守孝……臣知守孝劳苦困乏，故会派御医内侍于别殿侍候，还望陛下坚持。”
“…好……朕知晓了。”
秦芷颔首微笑，疼惜地抚了抚你的头顶。
“徽儿身子未愈，明日再开始吧。倒时云嘉会佐助你的，不必担心。”
你复点点头，没有言语，目光落在自己与姑母交握的手上。
待你再想回忆方才的梦境时，脑海里已找不回半点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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