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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青玉


  延禧宫中,沫儿正侍弄着群芳院送来的花,除了寻常的玫瑰和玉兰,便是这白玉牡丹最过新奇了,不仅花株硕大,而且闻着极为香甜,远远看去宛如绽开的玉盘似的。
  沫儿轻柔地将沾了清露的手放在花枝上,满心满眼的地喜欢,花朵愈发娇艳欲滴,散出令人陶醉的气味。
  林清萸于桌前翻着书册,颇有些心不在焉,她看向摆弄牡丹的沫儿,心中的决定终于呱呱落下,“沫儿,带上这牡丹,随我去看看常嫔。”
  沫儿收了手,道:“可若是没有皇上的命令,常嫔的关雎宫无人可以出入,要不娘娘先去清心殿向皇上说明?”
  “也好。”林清萸微微颔首,扶了把花叶径直出门。
  眼见从春到夏,慕娉婷的月份也见大,到了快生产的时候了,玄寅却并未找过她。这反倒令她十分不自然,原本她忧心忡忡的正是要她却血肉供奉之事,可她都回宫这么久了,玄寅却从未提起过此事。
  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正想时,她已走到了清心殿门口,李峭笑盈盈地上前迎了,询问来由。
  她微笑道:“眼看已到盛夏,本宫想起皇上畏热畏汗,所以特地做了清凉爽口的薄绿膏来,请皇上一用。”
  “妧妃娘娘稍等,则俜侍卫才进去,可能要等一会皇上才有空见您。”李峭说着,已起身进去通报了。
  约莫过了一刻,李峭才从清心殿出来:“妧妃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她正要抬步进去,则俜此刻也从殿门迎面而来,他的身后还带着四名宫女,都是脸生的,还都嘴唇腊白,像是才受什么刑罚一般。
  错神刹那,她已到了玄寅的书桌前。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玄寅的语气平淡:“起来吧,怎么瞧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微微抬头,迎面而笑:“臣妾在想用什么做成的糕点凉而不腻,制火祛汗。”
  “那你可想到了?”
  她朝旁道了句:“沫儿。”
  沫儿解下胳膊上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用碗盖好的糕点,用双手托起,道:“这是我们娘娘亲手做的薄绿膏,最是解暑解热。”
  玄寅颇有兴趣地看了眼,叫李峭端上前去。
  碗身触而冰凉,是一早置在冰里浸着的,打开后碧绿通透的糕点散着氤氲冷气,宛如仙界飘渺的云烟,玄寅用玉著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双眼微睁,接着连连点头:“入口冰凉清透,口味酸甜,倒是不俗。”
  林清萸淡然一笑:“皇上喜欢就好,臣妾已许多年没有再制糕点,不知是否退步,还望皇上不要怪罪才是。”
  “手艺更胜从前了。”玄寅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仔细嚼着,忽蹙眉放慢了动作,“这里头放了葡萄,薄荷,可还有一股清香,是什么。”
  “回皇上,这股清香正是皇上派人送来的白玉牡丹。”
  “白玉牡丹?”玄寅笑出声来,“你竟把那白玉牡丹也当做食材做成糕点了?”
  她眼中笑意冷如寒玉,嘴角却挂着蜜般的甜笑:“食材嘛,古往今来的庖厨都是创新选奇才能制出不同的佳肴,就比如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若想法不大胆的话,又怎知螃蟹滋味如此鲜美?”
  “甚好,你以后常做来给朕吃吧。”
  玄寅说完,端看她好一会,方沉声道:“后宫嫔妃晋升为妃,往往都是资历深厚或有子嗣,朕封你为妃,其实也是瑾妃几番向朕开口,你有空时也要常到璇玑宫探望她才是。”
  玄寅不说这句话还好,说完,林清萸登时便觉得心口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出东西来。
  “是。”她强作镇定微微施礼,又让沫儿从食盒中取出一壶青瓷瓶来,瓶身微染白霜,似已埋在冰下许久了,“这是……桂花酒,臣妾本想奉上青梅酒的,只是青梅酒大多是女子爱饮,又怕皇上不喜青梅的酸味,所以奉上这口味醇实的桂花酒。”
  李峭笑着用袖子捧了酒壶,殷勤地给玄寅斟了一杯。
  玄寅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若有所思道:“这是…去年的金桂?”
  “回皇上,这是三年前的金桂。”林清萸说话片刻,玄寅已将酒饮下肚中。
  “三年前?”
  “是,这金桂是当年我与瑾妃姐姐和常嫔姐姐亲自摘的,一同封存在上林苑的那棵桂树下,如今已经整整三年了。”她这般说着,自己也不禁陷入了回忆,想到了那段不甚纯粹的时光。
  这坛桂花酒,她去挖取时泥土尚旧,连封存坛子的盖也被泥有些腐蚀褪色了,或许慕娉婷和常绣茹早忘记了这回事,只是她却一直念想着耿耿于怀,她今日特意取酒,更是为了送一送这位“常姐姐”。
  “你们的关系很好。”她正等着回复时,玄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险些让她笑出声来。
  她勾了勾唇,娓娓而道:“是啊,当年我与两位姐姐一同选秀进宫,互帮互助,关系甚为要好,当时我们三人便许诺要同心同德侍候皇上,所以才同折金桂藏酒。”她抬眸,眼神微动:“想来,现在常姐姐和臣妾对皇上的心意,也是丝毫未变。”
  玄寅一时有些尴尬,李峭正要续酒,被他伸手挡下,“是朕对不住常嫔,宫中御医都去见过常嫔的病,全都束手无策。宫中若放任常嫔胡乱折腾,恐怕……”
  她顺势而道:“臣妾知道皇上为难之处,臣妾不求皇上什么,只求皇上准许臣妾进关雎宫看望常姐姐,也算全了当日我们一同折桂藏酒的心意。”
  玄寅蹙眉道:“常嫔现在的病情愈加反复,糊涂时总比清醒时要多,你确定要去?”
  “臣妾求皇上恩准!”
  玄寅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在说什么,自倾了被桂花酒一饮而尽,叹气道:“允。”
  她扬唇而笑:“臣妾谢皇上,那臣妾就先去关雎宫探望常嫔姐姐了。”
  玄寅声音极低道:“去吧。”
  “臣妾告退。”她又复行礼,缓缓退出了清心殿。
  殿外,则俜站在两尊白玉狮子前,烈日曝曝,令他额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唇瓣也变得白灰,失了血色。
  林清萸有一瞬的迟疑,她朝后看了看,确保李峭还在殿内伺候,便极快地走到了则俜身边。
  她见则俜身上的黑色锦服是只怕没将手脚一同裹去,未免累赘,递去手帕道:“则俜大人,夏日炎热,该换上轻薄凉爽的衣物才是,怎还穿着这身衣服,裹得如此严实。”
  则俜的声音有些虚弱:“多谢娘娘关心,臣明日便会换下。”
  她疑惑地向则俜看去,只见他身形微颤,像是靠双足硬撑在地上,轻轻一碰便要倒下去了,心中担忧道:“则俜大人是身体不适么?”
  他牵动干枯的嘴角,淡淡微笑:“则俜无碍。”
  “难道是皇上又…?”她心头颤抖,轻而快地向则俜的手臂握去,则俜闷哼一声,脸色愈发苍白。
  她失声道:“果然如此…那为何皇上迟迟不叫我去给做药引?”她猛然想起则俜出来时曾带了四名宫女出来,立时惊诧:“莫非今日随你同去的那四名宫女,就是代替我的?”
  则俜扯开胳膊,皱眉道:“休要胡思乱想。”
  “那我去告诉皇上,我愿意作药引为瑾妃治病,让皇上放过你们!”
  “不行…!”则俜一把拉住她,轻轻喘了口气,道:“皇上现在正用那四名与你生辰八字相符的女子试验,若你贸然戳破,皇上就再无顾忌,到时候怕也不会放过她们四人。”
  “你的意思是,她们四个不是宫女?”
  则俜沉默良久,点了点头道:“她们是我在宫外寻到的。”
  她震惊不已:“你明知道瑾妃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你找谁代替我瑾妃都会病情加剧,借题发挥,你这样不是害了她们吗?”
  则俜忽然有些激动道:“可我再没别的办法可以保全你了!”
  她蹙起眉头,幽幽地质问起来:“所以你就拉上四个本该在宫外,和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人?她们何其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做!则俜,我本以为你行事端正…”
  则俜促而打断道:“我不是!”他锋厉如刀的眉眼霎时湿濡起来,原本飞扬而凌厉的凤眸被打弯了棱角,变得柔和而脆弱,可就在下一瞬,他的声音却变得凌厉而强硬:“我从没说过,我自己是好人。”
  林清萸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缓缓收回了眼神,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她走在路上,一刻也不敢停歇,那股感情似乎就跟在她身后,怎么也甩不掉,只要她稍稍停下,那藏着心底的情感就要迸发出来似的。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已完全空白,她不敢相信则俜竟为她做出那些事,更不敢相信则俜竟在她面前潸然落泪。
  就是那样一个冷傲,眼中常常带着漠然和骄傲的男子,那样平时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男子,竟然像是受伤的小鹿,变得脆弱而迷茫。
  她不断前行,试图冷静下来,直到关雎宫门前,沫儿出声提醒了她,她才恍然如梦般清醒过来。
  进门之前,沫儿出声道:“其实,则俜侍卫也是为了娘娘好,娘娘不该那样苛责。试问,人非圣贤,这世间哪里又有完人呢?”
  她沉想片刻,念到之前所为,之后欲做,也确实都称不上什么光明的手段。
  她确实对则俜要求太过严苛了。
  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么能去要求别人?如今想来,真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了。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缓缓道:“回宫后你帮我把那些艾草择一择,装在我裁好的蚕丝套中做个枕头,给则俜送去吧。”
  “奴婢明白。”沫儿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关雎宫的门。
  这关雎宫,从前是宠极一时的敏妃所居,自从敏妃失势,这豪华的宫殿就成了常绣茹所有,只是如今这萧条落败的景象,却再没有从前的半点光彩了。
  她径直走进主殿,空荡荡的殿宇没有一名宫人迎接,宛如沉寂多时的锦寒宫。
  她默默无言,朝里走了几步,终于发现躺在床榻上的常绣茹。
  往日的光彩早已褪去,常绣茹被绑在床身,一副竭力挣扎枯骨般,双眼大而空洞地睁着,嘴上被塞了团棉布,难以出声,而双儿就侍候在侧,无动于衷。
  “你在做什么?”她冷冷地朝人抛去声音,双儿闻声一怔,回头呆呆地看向她,俨然一副失魂丢窍的模样。
  良久,双儿才木偶般行礼道:“奴婢给妧妃娘娘请安,请恕我们主子身体不适,不能给您行礼了。”
  林清萸皱眉斥责:“为何要绑着常嫔,还堵住她的口?常嫔虽然被皇上稍稍冷待,但也是一宫的主位,岂容你这般糟蹋?”
  双儿这才惊恐道:“妧妃娘娘,我们主子病入膏肓,现如今正发作呢,若是解开了又要狂躁起来了!”
  林清萸明知故问道:“这棉布是什么意思?”
  双儿悲苦道:“妧妃娘娘,我们主子每每发作时都会胡乱喊叫,还有自裁的念头,皇上和太后娘娘因为我们主子聒噪,很是不满,奴婢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你也不该堵住常嫔的嘴啊,马上把常嫔口中的棉布拿出来!”
  双儿复行礼道:“妧妃娘娘,待会我们主子若是叫嚷惊吓到您,还请您念在我们主如今病重,不要怪罪她。”接着,她才轻轻将常绣茹口中的棉布扯了出来。
  一瞬间,狂躁的叫喊声震响了整个关雎宫,沫儿不禁皱眉,用帕子捂住了双耳。
  常绣茹口中乱吼乱叫,依稀间在索取着什么东西,和咒骂着什么。
  林清萸却不动声色地坐到远处的妆台前,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般,朝常绣茹端坐着,仔仔细细地端看着常绣茹发狂的每个神态和表情,将不堪和扭曲的样子尽收眼底。
  她轻轻启唇:“沫儿,去泡壶茶来,待会常姐姐醒了,本宫还和她好好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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