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腊日祭

　　腊月初八，一阳初夏中大吕，谷粟为粥和豆煮，这天雪花飞舞，满宫里被覆上薄薄的一层雪，远远望去就如银纱流动，素白一片。
　　凤仪宫中沉浸着一股香甜之气，众嫔妃应邀而来，除敏妃外无一不露出欣欣之色，玉常在更是开口称赞道：“嫔妾觉得皇后娘娘这宫里熬煮的腊八粥味怎么比嫔妾宫里的更香更浓呢，皇后娘娘是使了什么秘方么？”
　　一旁的兰妃接着话：“各宫里熬八宝粥，不过是花生、红枣、核桃、莲子等八样珍料，辅以各类豆米制成，味道香且浓郁，但似乎…不比皇后娘娘宫中这味道甜腻。”
　　玉常在与敏妃同住关雎宫，她这么一说倒多出了几层意思，敏妃听着玉常在这话，不禁冷笑道：“这八宝粥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皇后邀诸位姐妹过来品尝，若米不多一些可怎么够分呢，聚水成湖罢了。”
　　“敏妃姐姐说的这般肯定，想必是亲有体会了？”兰妃笑笑，用手轻抚着茶盏，提了几分声音道：“妹妹差点忘了，敏妃姐姐是离国人，那里的部落分支汇聚成国，那里的锅子定然可以烹鹏煮鲲了，要不然可怎么够分呢。”
　　兰妃说完，众妃嫔都忍俊不禁，只有敏妃眼神阴沉恐怖。
　　敏妃勾唇冷声道：“兰妃自绀宝观回来后，越发会攀扯关系了，见了谁都要喊一声姐姐妹妹，是否因为观中太过孤寂，那些道姑都不愿与兰妃闲谈呢。”
　　兰妃内心毫无波澜，收了笑意道：“敏妃妹妹说笑了，咱们同是皇上的妃嫔，自是互为姐妹同心侍候皇上的，至于绀宝观都是修行女冠，只为修行祈福，不为闲谈。敏妃妹妹说话可要慎重。”
　　敏妃不屑一顾：“道姑就道姑，偏说什么女冠啊，兰妃未免也太会斤斤计较了吧？”
　　慕娉婷看不过去，开口道：“兰妃娘娘并非斤斤计较，而是敏妃娘娘口中称呼实属蔑称，且绀宝观是为聖朝祈福之地，若用此形容绀宝观中修行女冠，恐怕多有不妥。”
　　敏妃反唇相讥：“瑾嫔可真是博学多识啊，难怪皇上对你如此喜爱，这一转眼就从贵人升到了嫔位，你既有这等才学，为何没一早寻个观宇寺庙的静心清修，反倒这宫中传授什么道中知识啊？”
　　慕娉婷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并无笑意，缓缓道：“敏妃娘娘说笑了，这女冠是聖朝世人皆知，就连三岁的孩童也明白是何意思，怎么算得上是道中知识呢？常识罢了，敏妃娘娘不见则怪。”
　　兰妃拈了一枚青梅蘸着玫瑰蜜浆，顺话而侃：“敏妃妹妹原是离国人，不识中原文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敏妃妹妹闲暇之余还是要多读些书才好。”
　　敏妃被呛的说不出话，干干瞪人一眼。
　　这样针锋相对的场面再次上演，林清萸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沉默不语，自行喝着盏中清茶。
　　如今宫中能排上的就那么几个人，与敏妃交好的除了几个低位的嫔妃就再无旁人，她又与兰妃等人交恶，这番唇枪舌战下来，可以称得上是孤军奋战。
　　现今局势已是大不相同，敏妃复位究竟是昙花一现还是涅槃重生，已经很明了了，现在恐怕不用自己，就是旁人轻轻一推，就会引得落井下石，人人踩一脚，将敏妃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林清萸静默品茶，朝殿内望去，帷帘高高卷起，映得晨光熹微迷离，殿前净玉瓷瓶里插着两枝山茶色的梅花，花丰叶茂，柔枝绰约，淡绿色花朵英英如羊脂细玉，缕缕香气缓缓溢进，充盈殿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这竟是绿色的梅花。
　　那日她在梅园，也只寻得了白梅，却从未听说过有绿梅，到底是中宫之主，即便寒冬腊月只余梅花可赏，也有这不同寻常的绿梅。
　　只是众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瓶中绿梅，各怀心事般低头不言，徒留一片沉沉的死寂。林清萸向慕娉婷看去，两人相视而笑，随手拿了颗蜜腌梅子放入口中。
　　此时，皇后着一身正红色簇金牡丹锦宫装款款落座，看上去兴致颇高，额发上一双赤金掐丝点翠珍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般大的明珠累累而动，扬唇道：“诸位妹妹来的好早，可是等久了？”
　　众妃嫔起身行礼问安。
　　皇后微笑道：“都起来吧，今日腊八节，本宫也命人熬了些八宝粥，诸位妹妹尝尝吧。”她颔首示意，让殊香带着宫人一同将八宝粥分发下去。
　　宫人托着木盘，将一只只盛着八宝粥的翠口雕花瓷碗端至众妃嫔面前，配以鲜脆可口的小碟菜与几个糯米包，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玉常在尝了一口，立刻欢喜道：“嫔妾宫里也熬了些八宝粥，但远不如皇后娘娘这的香甜软糯，嫔妾本来是不喜喝八宝粥的，但皇后娘娘宫中这八宝粥的味道，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林清萸起身道：“今儿是腊八，嫔妾家乡向来有用醋泡制腊八蒜的习俗，这些腊八蒜是嫔妾亲手制的，请皇后娘娘尝个新鲜。”
　　沫儿上前将一个淡黄色琉璃瓶奉上，里面满满地塞了被泡得翠绿的蒜瓣，远远看去，宛如碧翡。
　　敏妃冷笑道：“清贵人若是实在没东西可送大可以不送，如此寒酸的礼，清贵人还以为自己实在乡间走街串友么？”敏妃眼中满是鄙夷之色，抬帕掩住了口鼻。
　　林清萸顿觉窘迫，这件事确是她考虑不周，虽在家乡食腊八蒜是常态，可皇宫中用蒜只是辅为配料的，谁又会真的直接食蒜瓣，就算泡制成翠蒜酸脆可口，其味道还是有些刺鼻了。
　　她低头抿了抿唇，手藏在袖子里掐着掌心，慢慢消化着敏妃方才那句话。
　　皇后面露微笑：“这是心意，而心意又何须分什么高低贵贱呢？这礼本宫很喜欢。清贵人坐下吧，你也别在意，敏妃只是闻不惯蒜味罢了。”她沉吟道：“殊香，收起来吧。”
　　林清萸心下松了口气，坐下朝人盈盈一笑，用勺子挖了些八宝粥尝了尝，道：“好香呵，皇后娘娘是在八宝粥中加了银耳和黑枣么？”
　　皇后微笑道：“清贵人聪慧。”
　　玉常在恍然大悟般笑道：“原来如此，这银耳已被炖的软烂入口即化，会让粥变得更加甜糯粘稠，而黑枣是去皮研磨成粉，怪不得有一股极重的枣香味呢！”
　　皇后点点头：“图个新鲜罢了，诸位妹妹喜欢就好。”
　　玉常在耸拉着脑袋，脸上泛起愁容，自怨自艾道：“皇后娘娘心思巧妙，连制粥都是一等一的好，不像嫔妾笨手笨脚，若是将宫中煮的那些八宝粥拿来分享，恐怕无人问津。”
　　皇后微笑道：“这八宝粥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是一年也就喝上这么一回，总得把味道制好才能让人年年怀念这个味道啊。”
　　此言意有所指，玉常在闻言知意，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嫔妾回去定会用心钻研。”
　　“嗯。”皇后抬眼朝座下望去，疑惑道：“咦，怎么不见常嫔呢？”
　　众人皆漠然，她们之中没有再与常嫔交好之人，自是不知其动向。
　　林清萸纠结片刻，方想开口时就被敏妃抢先道：“皇后娘娘忘了？常嫔妹妹被太后禁足不得出，偏偏之后都是大好的日子，不过就算太后没有禁足，经那一跪，以后能不能站起来都说不准。”说完，敏妃轻笑一声。
　　皇后叹息道：“常嫔也是可怜，那日长公主和太后不知为何事争吵起来，太后就下令让长公主闭门思过，而后罚了与长公主亲近的常嫔罚跪禁足，本宫也去劝过，奈何太后盛怒，本宫也是无可奈何。”
　　玉常在弱弱道：“这一转眼，宫里的姐妹少了许多，嫔妾真是后怕。”
　　敏妃瞥人一眼，笑唇道：“玉常在，你有什么可怕的？”
　　“后宫中接连出事，本来往年里皇后娘娘宫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可今年却…”玉常在收了声音，不再说话。
　　皇后笑意淡然，用勺子搅着粥，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这后宫中人少了，难免会不习惯，其实今早本宫得到消息，说楼兰派人送来一位女子，样貌和姿态都是一等一的，也很乖顺懂事，皇上已封为答应了。”
　　皇后掐了朵瓶中的绿梅，放于鼻下轻嗅，道：“如今人已经歇下了，明日会来给本宫请安，敏妃你才复妃位，要好好担着这身份，好好照顾这位妹妹才是。”
　　敏妃神色淡然：“不知道这位答应妹妹是何姓名呢？臣妾回去也好安排。”
　　皇后略想片刻，道：“似乎是叫伏兰诺。”
　　玉常在兴味盎然：“嫔妾听说西域出美人，不知道这妹妹如今住在何处呢？嫔妾想见一见。”
　　“在华藻宫。”皇后眼神一暗，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不过是在华藻宫西侧的陶然堂，离主殿有些距离。”
　　众人沉默，各自表情复杂不已。
　　皇后视线一偏，落在慕娉婷头上那支红玉海棠簪上，岔开话题道：“瑾嫔头上这支簪子倒是不俗，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于瑾嫔很是相配。”
　　慕娉婷宠辱不惊，淡淡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夸赞。”
　　敏妃忽然道：“臣妾瞧着瑾嫔头上这支海棠花簪怎么和兰妃头上那支如此相似啊？”
　　皇后闻言望去：“的确相似，只是颜色略有不同。”
　　慕娉婷道：“这支簪子正是兰妃姐姐相赠。”
　　皇后挑眉，饶有兴致道：“哦？瑾嫔和兰妃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本宫还以为你头上这簪子该和清贵人是一对呢。”
　　林清萸莫名被提起，面上惶惑地抬眸一看，只见兰妃与瑾嫔头上果然各戴一支海棠花簪，垂眸沉默不言，默默喝着粥。
　　“清贵人头上是支翠玉芙蕖钗吧？皇后娘娘这说的，海棠和芙蕖相差甚远，再怎么也不能算作一对吧？”敏妃不屑地哼了声，抚着手上那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意味深长道：“臣妾手上这镯子是皇上亲赏的，与皇上那只赤金琉璃戒上图纹一样，这才算是一对呢。”
　　皇后抿唇笑道：“本宫不过是奇怪，瑾嫔一向和清贵人交好，如今竟又和兰妃情如姐妹，心里有些疑惑罢了。”
　　慕娉婷道：“皇后娘娘，其实臣妾与兰妃姐姐进宫前便是旧识。”
　　皇后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呢。”
　　敏妃眼神闪过一丝诧异，抬眸定定地盯着兰妃和瑾嫔许久。
　　皇后昂首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妹妹各自回宫去吧，清贵人，你留下。”
　　林清萸愕然，愣愣地坐在位上。这是皇后头一次叫她留下，她心中奇怪，但也猜出了七八分皇后的用意。
　　皇后和煦地笑着，唤林清萸到身边坐着，道：“本宫听闻，瑾嫔封嫔前皇上曾到清贵人宫里，但是并未留宿，转头到了馥景轩，是么？”
　　林清萸点了点头。
　　皇后笑音问道：“本宫倒是好奇，皇上既到了你那里，为何不抓住机会好好陪伴皇上呢？”
　　林清萸欲开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纠结地咬了咬唇，半晌才道：“嫔妾自知无用，留不住皇上。”
　　“真是如此么？”皇后眉眼一挑，接着恨铁不成钢般道：“不是本宫怪你。清贵人，你也太糊涂了！皇上的恩宠对后宫女子极为重要，若是无宠，只怕会备受冷眼轻看。”
　　“嫔妾知道…那日实在是嫔妾力不从心了，所以才让皇上…”
　　皇后凝望着她，沉声打断道：“清贵人，你做了什么以为本宫不知道么？你以为后宫中姐妹谦让就可天下太平了？你让第一次，就会让第二次，第三次，你打算今后如何自处？”
　　林清萸有些讪讪地微笑：“皇后娘娘的教导，嫔妾铭记于心。”
　　皇后皱了眉头，摆手道：“罢了，本宫瞧你是听不进去了，你自己珍重，回去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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