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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风雨欲催


  夜降寒露,风一溜地吹过,枯井旁的槐树枝叶便结出了霜枝,枝桠苦闷地重重下坠着,痛苦挣扎。殿外呜咽风起,见有风雨之势,慕娉婷便劝人回宫安置,林清萸又留下几句安慰之语,回宫去了。
  至夜时,宫女含梅蹑手蹑脚地跑到浣衣局,学作猫儿叫了两声,一名绿裙的宫女便从暗处跑了出了。
  那名绿裙宫女急不可耐地搓搓手道:“含梅,你可来了!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吗?”
  含梅无奈地看人一眼,将一个油纸包塞到人手里,只见里面放着几块芝麻糖糕,还是热乎的。
  那名宫女也来不及和人说话,立马拿起糕点就往嘴里塞,也不想着品味品味,只恨不得一口气全塞进肚子里。
  她见人吃的狼吞虎咽,可见浣衣局还是不给她吃饱,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绿珠,你总待在浣衣局也不是个办法,你家里要银子催你催的那么紧,得想个法子让嬷嬷送你进个主子的宫里伺候,银子也更丰厚些。”
  上一秒还吃的津津有味的绿珠立马耸下脑袋,支支吾吾道:“这、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没那么多银子可以让嬷嬷指派我出去啊,嬷嬷不肯引荐我,我也只能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了…”
  含梅说的话俞加重了:“没机会你就给自己制造机会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看我不就是办事得力,让嬷嬷引荐后到林常在那伺候去了?虽然只是常在,但是好歹是个主子!宫里的活也不是很累人,比你在这里混吃等死不知道多好。”
  “混吃等死…?”绿珠闻言,眼眶立马红了起来,也不急着吃,含了半口的糕饼就向人投去怨恨的目光道:“你知不知道浣衣局的日子有多苦,我每天都要浆洗好多好多衣服,她们还都欺负我!我每天都没饱饭可以吃,吃不饱饭没力气干活又要被嬷嬷惩罚,可这些都怪谁!是谁告诉我进宫可以有好日子,挣好多银子弹的!”
  含梅一怔,觉得心里悬空了半块,她看着昔日的好友,心中满是悔恨和愧疚。
  她自小流浪,六岁时被绿珠爹娘收养,将她视为己出,家中虽然艰苦,但从不让她和绿珠缺衣短食,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直到绿珠的爹娘再得一子,家里五口便有些艰难了,含梅为帮助家里节省开支常常帮人织布,但也所收无几。
  直到有一年,同村回来的宫女告诉她,进宫是门好出路,如果做事得力,得到的赏赐足够一家五口半年开销,她心动不已,便拉上绿珠一同进宫。
  可是两人进来半年,她攒够了银子被指到林常在宫里伺候,而绿珠家里银子紧缺,又不懂为人处世的交际,到现在也没攒下银子。
  她觉得,绿珠过的这样艰苦,都是她的责任。
  “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滚过来!”一声责骂打乱了含梅的思绪,绿珠求救般朝她看了一眼,接着步如灌铅般向那边挪去。
  方嬷嬷眼中冷光一闪,三步并作两步,揪住人耳朵厉斥责道:“绿珠?又是你!前几天浆洗不完主子衣服我才罚了你,今天你又给我找事是不是!给我跪在外面不许回屋,明日早饭也不用吃了!”
  含梅立马跑上前去,向人解释:“方嬷嬷,是我来找绿珠的,我就是来看看她,没想到叨扰您老人家了,这点心意请您笑纳。”说着,她从袖子里拿出包银子给人。
  方嬷嬷默不作声地收了银子,眼睛里满是鄙夷和不屑:“咱见过主子找奴才的,可没见过奴才找奴才的,可真是稀罕。”她掂了掂荷包的银两,语气稍缓:“行了,今儿我就不追究了,你们俩慢慢叙旧吧。”说罢,步履生风地走了。
  绿珠抽抽搭搭地,想哭却不能哭出来,眼中婉转几滴眼泪啪嗒地落下来,让含梅看得心疼不已,一边抚着绿珠的背一边安慰:“绿珠,别哭了,没事了。”
  绿珠直起身来,眼中是可怜与坚决的复杂色彩,冷不丁问道:“含梅,你挣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之前从未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我在浣衣局挨冻受苦,每一天都在等着你来救我,想不到…可你在瑶华阁过得这么滋润!”
  含梅连忙摇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们可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啊,绿珠你放心,等我当上主子的贴身侍女,一定会向她捞你一把。”
  “等你?等你飞黄腾达我早就饿死了,你走了之后那些人都欺负我,我笨,干活比她们做的都要晚,如果我明天不给她们银子,就不给我留晚饭了,呜呜呜。”绿珠小声呜咽起来。
  含梅在浣衣局也知道有几个人总是欺负绿珠,她在的时候还能为她出头,可如今两人不在一处,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护她。
  没想到她一走,那群人居然变本加厉…
  含梅诧异道:“是谁欺负你!告诉我,我去回禀主子,这件事不能叫你平白受苦。”
  绿珠立马慌乱道:“别、别找她们了!之前就是因为你总找她们麻烦,现在你一走,她们把账全算在我头上了!再、再说你现在只是跟着一个没多少宠爱的常在,她能有什么本事救我…”
  含梅拍了拍人手,眼神坚决:“主子就是主子,说话总是管些用的,你等着,今晚我就回去向小主说这件事,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说这么多你是听不懂吗!”绿珠猛地一把拉住人,满眼悲愤地瞪着含梅道:“我可惨啦!拜你所赐,我每天都要帮她们干好多活,每个月的银子也要分给她们,而你,除了只会说一些没用的好话,一点也不帮我!”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颤颤道:“绝交吧!”接着背过身去,作势要走。
  果不其然,含梅立马拉住了绿珠的手,恳求道:“别…!我不说就是了,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绿珠眼睛放光,一把夺走了含梅手里的银袋,瞬间欢喜道:“这么多啊!含梅,你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了!我有救了!”接着她紧紧地抱住含梅,兴奋地跳起了脚。
  “呃…绿珠,其实这是我这些年攒的所有银子了。”含梅其实没想把这些银子都给她,要知道,这些也是她辛苦半年得来的血汗钱。
  “怎么,你害我待在这么惨的地方,一点银子都舍不得么?我可是因为你一点银子都没有了,再说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当初还不都是我爹娘当初收养你。”绿珠见人满腹愁容的样子,不禁放软了声音,啧了声道:“我留一点救急,剩下的全给爹娘,行了吧!”
  含梅紧紧抿着唇瓣,纠结了许久方道:“那好吧,不过你一定记得给干爹干娘留出银子,他们身体不好…”
  “好了!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比你知道他们的身体情况,没事就回去吧。”绿珠暗自窃喜,怕人小气改了主意,不等人说话便跑进了屋子。
  含梅话到嘴边,怔在原地很久才落寞回宫。
  馥景轩开败的枯萎的那些花草,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虽无开花,但都郁郁青葱,碧汪汪地一片焕发生机,这些日子馥景轩萧声渐起,峥嵘之声回荡梁上。
  喝着太医开的滋心养气的药,慕娉婷心绪也不像之前那般脆弱悲戚,有人接连对自己下手,她也不得不生出竟心,沉寂多时的紫竹萧重新拾起,这几日勤练一首《长相思》。
  据说奏曲者心境不同,所奏的音律亦有不同,而同一首曲子,在每个阶段都会吹奏出另一番韵味,所以奏曲不止看吹奏者的技艺,更看其心境是否符合曲风。
  这几日,《长相思》一曲已是被慕娉婷练得炉火纯青。
  但她却并不立刻这技艺去得宠,而是将紫竹萧收了起来,总到太液池游逛,要么就是到兰妃或林清萸处小坐。
  泠嫔得宠,宫里人人艳羡。自泠嫔小产后再难有孕,宫里人人都说她福气到头了,可谁想到她被贬为贵人后短短几个月就复位为嫔,风光无限,直要与当初的敏妃比肩。
  而不知何时与泠嫔交好的常嫔,也颇受恩泽。
  天公不作美,正属秋末,一场寒雨过后,宣明城都被渗骨寒气笼罩,地面结出薄薄一层冰来,空中清心水汽还未消散。
  为安抚慕娉婷丧子之痛,玄寅晓瑜后宫诸人,良月三十,于聆音阁东侧的舒沁殿开宴庆其生辰。
  如此大张旗鼓地为某位嫔妃庆生,慕娉婷还是头一份。但主要的名头也是为宣明城秋收之喜,或许,后宫也很需要这样一个节日用来冲刷后宫连接失子的阴诡气氛。
  舒沁殿皆以白玉成壁,四面放着水仙花烘托气氛,几樽琉璃水晶玉器立在正座两侧,水玉帘卷微动,细竹青帘上临有白荷碧水,雅洁之景。未免太过清凉,座上皆置有鹅绒软垫,护手暖炉。
  殿外风朗气清,碧海青天云卷与舒,树叶舒斜衡动,郁郁青青,酒香随风飘出,悠远绵长。
  在座嫔妃中,除去被贬的阿史那姗,有宠无宠的都到了,满座花红柳绿,众嫔妃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慕娉婷迟迟无法融入这方艳景中去,如此苍白的心境,择衣亦是平淡素白的衣饰,只有几枝绿松印在上面,凄寂如寒鸦相照,几支银簪别于发间,不悲不喜。
  玄寅瞧见她时,目光中生出怜悯,慕娉婷发觉后,心中一阵抽痛,连忙躲开视线。
  莺莺燕燕,满殿生香,气氛亦是生发得热闹起来,玄寅却只是心意可可,并无过多心动,而慕娉婷无心观赏,只一味地沉思出神。
  林清萸见状,主动过去和人坐在一起,又唤菱巧端了一盘子点心过来:“今日本该特意恭贺慕姐姐生辰之乐,没想到皇上快了一步…这玉花芙蓉卷是我特意为姐姐做的,姐姐尝尝合不合口味?”
  慕娉婷微微一笑,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轻尝,外皮软糯,内馅香甜浓郁,入口即化,除此之外还有一味奇特的香味,让她的精神渐愉。
  她这几月难得地真心高兴起来,目光柔和地看着林清萸道:“妹妹费心了,这糕点既新巧,味道又好,我真怕以后吃不到妹妹巧手做的这点心,会日思夜念呢。”
  林清萸展颜,笑得轻快而娇嫩:“姐姐真会取笑,姐姐若喜欢吃,清萸天天做好了亲自送到你宫里去可好?”
  慕娉婷回人一个明快的笑容,眼神亮亮道:“有清萸你这样的好妹子,可真是姐姐的福气呢。”她夹起一块糕点给人,道:“妹妹也该尝尝才是,不然一会这盘可都要被我吃没了。”
  林清萸一时惊讶,却还是张嘴咬了一口,她却没心情去品什么滋味,只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玄寅不经意间朝下一撇,正巧看见了这一幕,大感荒唐,幸亏这是自己后宫的嫔妃,但行出如此出格之举,若是被旁人看到…
  他有意般重重咳了几声,皇后忙向人倾了一杯茶,关怀道:“是否舒沁殿太过寒凉?皇上喝杯热茶压一压吧,我看瑾贵人今日也是无心赏过生辰了,不如就…”
  玄寅饮罢一杯茶,良久,定睛朝下道:“瑾贵人吃的什么糕点?朕怎么没见过?”
  慕娉婷收了笑意,神色漠然地回道:“是林常在做的玉花芙蓉卷。”
  玄寅盯了人一会,沉声道:“你身子不好,不要乱食其他。”
  此言意有所指,难道皇上已经看出她和慕姐姐做的事了?林清萸闻言,忙从座上起身,准备回到自己位去。
  谁知慕娉婷却直言不讳道:“姐妹的心意,自是皎洁纯净,不会有什么。”
  这话回的一语双关,玄寅面上已攀上些微怒意,他目光一掠,停在林清萸身上,道:“林常在,把你做的糕点给朕端上来,朕要尝尝是什么珍馐美味,这么得瑾贵人心意。”
  林清萸身形一顿,尴尬地咬了咬唇,又回到慕娉婷座上端起那盘糕点,在慕娉婷投出鼓励般的视线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玄寅身边,将糕点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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