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死而生

乾阳城，东疆国之极东处。

        东面临海，日出之城，是故名为乾阳。

        时值初夏，城中坊市熙熙攘攘，甚是热闹。特别是闻名于外的书画坊市，那更是火热，看书赏画、舞文弄墨，不一而足。

        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有家名叫不足有余的书画店，生意兴隆，客流如织。掌柜热情介绍，小二忙着接待。此外，还有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也跟着帮忙。文静秀气，一看便是读书人。

        在一番忙碌之后，这少年便手持一本书，缓缓走到离店不远处，看这架势，想借这闲暇温习书本，还真是读书人的做派。谁知，他将书往地上一放，一屁股便坐了上去，一手托腮，抬头仰望天空。

        在书画店门口，一老一少也站着闲聊，掌柜姓吴，小二唤作张奎。

        “夏亿又在望天？”那小二问道。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人相视一笑，便不再说话，俨然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突然，有路人嚷道，“有人晕倒了。”

        这吴掌柜和张奎扭头一看，夏亿晕倒在地，连忙跑过去扶起来。伸手一摸，全身发烫，人也毫无反应。未做停留，两人便将他背回到府中。

        见到儿子被人背回来，夏铭承和方莲贞心头一慌，整个夏府也乱作一团。

        “快去请郎中！”

        “赶快放到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

        “在店门口望天来着，不知怎么就晕倒了。”

        “快去熬汤。”

        嘈杂，混乱。

        约莫半盏茶工夫，一个郎中便被请了进来，伸手把脉，神情凝重，不断地摇头。“脉象怎么这么弱？”随后问了吃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一一回答。

        “这病症我从未见过，来势凶猛，你们赶快另请高明吧。”那郎中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夏铭承和方莲贞面面相觑，顿感病情严重，着急忙慌又着人去请郎中。

        又有郎中到，不过说话和结论都如出一辙。

        “这？”夏铭承夫妇早已六神无主。

        “去请老郎中。”老郎中在乾阳城久负盛名，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老郎中至，仔细把脉一番，神情更为凝重。“我行医已有几十年了。这个病症却是头一次见到。……，而且，根据脉象之弱，可能没有几天了。”

        话音刚落，犹如最后一击，方莲贞便晕倒在地，一旁的丫鬟忙着扶到床上。

        “怎么可能？”

        “你们还是早做准备。”说完，老郎中便离开了。

        初夏时节，整个夏府却犹如坠入寒冬。

        时间流逝，不顾世人悲苦。

        随后几天，夏府忙碌和慌乱继续，药不停，泪不止。躺在床上的夏亿，病情每况愈下。

        短短七日，气断人凉。

        ……

        时间如水，一晃三年。

        夜风起，明月升。

        夏家的墓地，却有几分不安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盗墓？

        不！

        有人从地下钻出，“我终于出来了。”

        一道人影突兀地站了起来，褴褛片片，泥灰满身。仔细一看，豁然是“死”去三年的夏亿。

        “终于出来了，”他重重地喘着粗气，用手擦拭掉眼前的灰泥，想仔细看看周边，希望这不是一场梦。在地下的日子，略一回想，都让他心悸不已。

        他打小就对头顶的天空着了谜，别的伙伴或玩弓打鸟，或提笔画画。唯独他与众不同，好像仰望天空便是最大的乐趣。

        谁曾想，抬头望天竟然是如此的凶险？

        他当时不过是照例托腮望天。

        感受捉摸不定的浮云；

        感受来去无踪的清风；

        感受浮云清风的变幻；

        多想能腾云而上，那该是多么美妙。

        浮云之上，那里是通向苍穹的路吗？那里是不是真的有神灵存在？

        浮想联翩，思绪跟随目光飘荡而上，在那浮云之上，再之上，……。

        突然！

        那是一个漩涡！

        漩涡中心竟然漆黑一片！

        可怕的是，思绪已然坠入其中。

        逃！

        无处可逃！

        他拼命地想往外爬，却发现无处可抓，坠落甚速，难以抗拒。

        终于，他两眼一黑，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夏亿才悠悠醒来，却发现自己仰躺在地，眼前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开口自问，却豁然发现，嘴巴无法张开，悚然大惊，想翻身坐起，却发现双手、双腿甚至整个身躯和脑袋都没有知觉，只有一双眼睛能够睁开，但不睁开是黑，睁开也是黑。

        恐慌袭来，心神欲崩溃。

        “我死了？我瘫痪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未能再多想，疼痛已袭来，从下到上，从外到里。

        疼痛！刀割之痛；火烧之痛。

        “难道这是死亡之前的折磨？”

        虽然痛不欲生，但死亡的念头袭来，让他更加恐慌。

        死亡。

        十几岁的少年，何时真正思考过死亡？

        如今，死亡就在眼前。

        “死后是不是就不再痛了？是不是会去一个新的地方？”

        死亡的恐惧如山重压，却在其中夹带着诱惑。

        “清醒着便要承受这无尽的痛苦，不如就随它去吧。沉睡吧，放弃吧。”这种念头不断滋生，犹如野草一样疯长。

        “睡吧，睡吧，放弃吧，放弃吧。”一遍一遍地，诱惑之音不断。

        “不行，绝对不行。死去之后，诸缘皆断，万事皆休。不行，坚决不行。”终于，不屈的想法冒了出来，抵抗住死亡的诱惑。

        “不行。我才十五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若死了，父母怎么办？我不能死。”

        既有对人生的留恋，更有对父母的不忍，夏亿一遍遍地告诫自己，铭刻到最深处。他怕倏忽间自己便迷失在诱惑之中。

        “我不能死。”……

        漆黑的空间，一个仰躺之人，无声无响，只剩下眼帘的开阖。

        时间流逝，疼痛不止，诱惑不断。

        疼到极处，夏亿想放弃。

        孤寂无助，夏亿想放弃。

        诱惑袭来，夏亿想放弃。

        死亡，一次次地靠近，又在“我不能死”的决绝中退去。

        不知过去多久，夏亿甚至感觉到永恒。其实在外界看来，刚过一年。

        终于，一声“我不能死”，响彻整个黑暗空间。

        夏亿一愣，随之狂喜。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哈……”，笑声中有无尽的悲凉。

        “喂，有人吗？有人吗？”

        虽然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但夏亿就像话唠一样，不断地说着话。

        “你大爷的，出来啊，出来啊，把我放出去啊。”咒骂着，呼喊着，不满和憋屈发泄着。

        “爸妈，你们在哪里啊？”很多时候，思念萦绕着。

        “******，我这又是在哪里啊？”更多时候，依旧困扰着。

        不过能够开口说话，夏亿心情要好上许多。因为，这让他看到一丝曙光，重获自由的曙光。

        痛苦虽在，尚可忍受。

        他试图动动手臂，动动腿，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手动起来，动起来，脚动起来，动起来，给老子动起来”，夏亿就这样喊着。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头，给我动起来。我耳朵痒，给我挠挠。”

        手指没有反应，他又对着脚趾喊，“趾头兄弟们，给老子爬起来跳舞了。”不过脚趾一样没有反应。

        全身的部位他都叫了个遍，连敏感部位都没有放过，不过没有反应终归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也清楚，那么“漫长”的岁月自己才能开口说话，活动身体需要更“漫长”的岁月。

        “只要不死，我便能动。”

        又是“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漫长”到夏亿连皮肤、毛孔、汗毛等等都招呼过了，不过这些东西没有听他的话。即使在进入黑暗空间之前，这些东西也不受他的控制。这个“漫长”的岁月才外界看来又是一年时间。

        “叮叮咚，叮叮咚，小指头，起来做早操了，屁股扭扭，脖子扭扭，我们来做运动”。出乎意料的是，小指头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确实动了。

        “小指头，动动动，无名指，动动动，中指头，动动动，食指，动动动，大拇指动动动”。左手的指头能动了，右手的指头也能动了。上手臂能动了，哎呀，胳膊还不行。

        “试试腿怎么样？”脚掌能动，脚踝能动，小腿能动，哎呀，大腿还不能动。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慢慢来，慢慢来。”他自我安慰道。

        夏亿依然还不能爬坐起来，但是手指能动以后，他的心情好了很多。每天把能动的部位都动过够，不能动的地方通过移动手臂，不断捏，不断捶。慢慢地，手终于能够灵活的活动了。然后在手的帮助下，也不知过去多久，腰和腿终于能动了。

        “我终于有站起来的这一天。哈……”

        站起身来，他终于能够离开躺了漫长“岁月”的位置，试图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由于没有一丝光亮，他摸索着往一个方向迈步，没走几步，“咚”的一下，好像撞到墙壁，一下子被弹了回来。顾不得疼上加疼，随后，他又换了几个方向，都是没走几步，就撞墙了，次次摔得人仰马翻。

        这个黑暗空间不算大，似乎只有几米见方，像一间小屋，不过对于夏亿来说，更像小牢笼。

        “这******是什么鬼地方？”空空荡荡，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身上无处不疼，突破好似无望。

        但夏亿并未绝望，比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之时，已然好上太多。

        “能够困我一时，困不住我一生”。

        随后的“岁月”，便是撞墙的岁月。叮叮咚咚，撞墙不止。

        虽然每次都摔过七荤八素，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门道，各处的墙壁反弹之力略有不同。不断地撞墙，不断地比较，他终于找到反弹最弱之处。

        “只攻一点，不及其余。”

        犹如飞蛾扑火，无数次撞墙，无数次摔倒，再无数次站起，重新再来。

        出去，便是他唯一的信念。

        再一次，他卯足了所有的劲，浑不顾身地冲过去。

        砰！

        没有被弹回来，好像破入淤泥一般，他冲破了黑暗空间的墙壁。

        “终于成功了。”他正欲大笑，却感觉“咚”的一下，头好像撞到木板似的，痛得眼冒金星。

        回神一看，还是漆黑一片，心顿时沉到谷底。

        又是黑暗空间？冲破一个还有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这******有完没完？”夏亿气急，大吼。

        不对！

        怎么空气有些污浊？自己还是躺着的。

        他将手四处摸摸，顶上和侧面都感觉是木板。“我在木箱子里？嗯，不对，这个木箱的大小和长度怎么怪怪的。……我在棺椁里。”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黑暗空间，而是一处棺椁。

        终于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夏亿心中一阵窃喜。笑容刚浮现在脸上，他却陡然发现，高兴得太早了，棺材里可会憋死人的。

        他摸了摸身旁，好像有把类似剑一样的长条物。像发现救命稻草一样，他一把攥在手里，探起身来，摸索着在棺材的缝沿处，将剑插进去，慢慢地往上撬。

        重，非常的重，不行，这样撬不开的。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好办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将剑抽回，握住剑柄向棺材顶上又钻又削。

        空间太小，空气越来越浑浊，他大汗淋漓，不过手中的动作没有一刻停顿。木屑和木条哗哗地往下掉，终于打通了，泥土和碎石簌簌地往下掉。他一边扩大洞口，一边把泥土等拨到一边，等洞口能容一人通过时，一咬牙，双手往上一顶，双腿往下一使劲，慢慢地挺直身子，憋着一口气，死命地往上刨开泥土，整个人都胀得通红，呼吸都快停止一样，两眼开始发黑。

        终于，只听到“噗”的一声，双手破开泥层，来到地面。尽管头已昏沉、两眼发黑，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他双手扣住两侧的地面，将头从地里钻了出来。

        “呼……”，夏亿深深的呼了口气，双手抹开眼前的泥土，睁开双眼，“终于回来了。”窸窸窣窣地，他从地里整个就钻了出来。

        “这是哪里？”他四处张望。

        “哦，原来是家族的墓地。”他每年都随着父母来扫墓的。

        “那我之前所在的黑暗空间是哪里？明显不是棺椁里的空间。”心中困惑不解。

        “也不知道现在过去多长时间了。”

        夏亿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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