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限图腾∞

北明泽夜游古宫，登午门四阿顶。

        午门外，现代城市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午门内，古皇城万籁俱寂，从城市上空俯瞰，古宫如同黑洞一般，让大地上交织流动的光线在此处突兀地停止。一日之内，一墙之隔，而时空不齐。

        夜色下，一个猩红的图案异常醒目。

        ∞

        无限符号。

        远古北氏的图腾。

        脖颈正中，无限图腾突然开始发亮，在皮肤表面燃烧起来。火势渐渐从脖颈蔓延到衣领，星火飞溅间，发丝和衣摆也被波及。空气中逐渐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焦味，还有火焰炙烤下微弱的皮肉绽裂声。

        她却对此视若无睹，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像拉开帷幔一样划过寒风。

        明明刚进入正月不久，天地都还是冷的，但手指所过之处竟掀起了热浪，高温使空气呈现扭曲状。

        那并非是不断变化的光线折射，而是实实在在的燃烧。火焰透过现实，在某种无形的东西上烫出了痕迹。

        火焰将夜幕燃出了一个洞，随即模仿着颈上仍在炽腾的无限符号，像条蛇般在空中扭动着8字。

        只是这无限符号不似它一贯的极致对称美，而是像戳入了一层薄透的桑皮纸，一端在纸前炽腾，另一端则稍微偏侧，火光在纸后朦朦胧胧。

        无限图腾烫穿了名为禁制的结界，燃透了意为禁止的界限，连接起两个平行位面——先天间与后天间，在两个世界之间暴力建立了通道。

        北明泽迅速跃入∞左边的圆洞。

        回见了您内，后天间京都。

        别来无恙，先天间京华。

        北明泽敏捷地从∞右边的圆洞跃出，轻稳落在地面后，撕裂的禁制在她身后极速愈合，四周空间重归平静。

        她四下环顾，黑夜和玄色宫墙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令人置身墨色浓雾，一时感官丧失，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可以隐约将墙壁从夜色中分辨出来。

        仰头望去，墙壁拔地而起，高似通天，视线丈量其至少两百尺，乌压压地从两侧倾泻而下，只留一条窄窄的墨色天带。

        这外围宫墙都如此壮观，那内部的建筑之巨，定为奇观，毕竟九州任何宫城的城墙，都绝不被允许高于代表至高权力的中心建筑。

        分布九州的各代氏族，尤其是传承九州上古文化的直系氏族——上古有龙氏，更是站在权力高地，当凌绝顶，一览众山。

        这独一无二的玄色宫墙，放眼整个神间也只能在有龙氏的上古神宫内观瞻，北明泽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上古神宫戒备森严至极，若想进入此处，寻常方式根本毫无可行性，必须得剑走偏锋：

        先天间的京华城主街上，有一家上古火锅店，说是上古菜，实则就是打着上古文化的幌子，用新颖的方式招揽客人而已。

        五个小时前，北明泽跨入大堂。

        烟火味、鲜香味、辛辣味连这热腾的人气、火气串在一块，像跳进已经饱和的火锅里似的，拥挤又热闹。

        跑堂人在远处迟疑地打量着刚进门的两个怪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姑娘，披散着头发，两耳上带满了银色的圈圈环环，左胳膊上还盘着一条粗链子，而且那链子还是青玉色的，和她那身猩红的袍子怎么配怎么怪。

        越看越怪，越怪越想看。

        走在后面的高个少年更怪，两侧头发都不长，堪堪过耳而已，脑后却留着一条长岁辫，斜搭在肩膀上，发尾一晃一晃，轻扫着臂上盘绕的银色铁链，那铁链子竟然觉得痒痒似的，开始绕着他胳膊游走，一个狰狞的银色龙首突然从肩膀后面冒了出来，张口把发辫衔到后面去。

        待他们发现自己，正面朝这边走过来时，跑堂人一眼便看清这二人脖子上红色纹身似的东西，那是民间志怪书集里的压轴大户——无限图腾。

        和一旁从楼梯上下来的客人们一样，跑堂人像看什么新奇物件似的，控制不住脸上失礼的表情。

        眼看北明泽就要炸了，北眀爻及时将她拉到了身后去，自己却笑了起来，似乎是对周围人的反应很满意，从他们进了京华城以来，这种反应便如影随形了，他却还假做讶状，明知故问道：

        “怎么了？不做生意了？”

        跑堂人摇头堆笑，欲引两人入坐。

        “客官坐门口吧，门口敞亮。”跑堂人接收到了掌柜的信号，不打算放过这免费宣传的大好机会。

        北眀爻没有动，而是向楼梯方向抬了抬下巴：“我们上包厢。”

        跑堂人朝远处使了个眼色，罢了还想劝两人在门口的空位坐下，好能叫人们都能来猎奇一番。

        周围的观猴行为和窃窃私语激怒了北明泽，她径直从跑堂人旁边略过，肩膀撞的对方一个趔趄，抬脚上了楼梯。

        相较热闹的大堂，顶层冷清许多，包厢里更是安静，只有火锅汤底咕嘟咕嘟的声音。

        北明泽看看火锅里，准确地说是看看鼎里，点点头，像她真的早就知道一样：“我就知道，上古火锅就是拿分隔青铜鼎做锅，鸳鸯汤还是现在内味儿，根本不是上古菜系。”

        “你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北眀爻笑着摇了摇头，耳上坠着的银色“爻”字耳环格外醒目。“吃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们为的又不是这个。”他说着推开了包厢窗户。

        “你平时不都让我把无限图腾遮住吗？怎么今天该遮的时候反而不遮了？”

        “那个。”北眀爻没有回答北明泽的问题，而是侧身为她腾出视野。窗外，一座巨型黑色建筑远远镇在京华城外。

        上古神宫。

        从上古时代留存至今，现在是上古有龙氏最重要的驻地之一。

        距离实在太远，看不清宫城建筑的样式，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四周低，中间高，同一圈圈围绕神宫旋转的黑色环带一样，在夕阳下时不时折射出金光，像是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颗围绕着星环的黑暗行星。

        北眀爻靠在窗边感慨：“像这种古老至极的事物，只有千万灯火在其中昼夜燃烧，才能给它带来一点活气。”

        北眀泽也来到窗边，点点头道：“虽是如此，但是是因为有上古氏族驻扎其中吗？还是说有千年文化的浸染，怎么说呢，那神宫丝毫没有阴森邪恶之气，我只感受到了肃穆和悲悯。”

        夕阳落幕，万古长夜下，上古神宫如同一尊庞大的黑色神像一般，镇守一方，在它脚下，京华城内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像是大片大片烧得极旺的香火……

        北明泽被窗外突然亮起的灯笼闪到了眼睛，从景色中缓过神来，揉着眼睛嘟囔道：“这距离也太远了。”

        但这里已经是远古北氏这类危险人士能够观测神宫正面的最近位置，如果出门越过主街再往北走一个店面，就进入了上古有龙氏的禁界，会立刻被请去喝茶。

        北明泽当然不想喝他们劳什子破茶，但是却想闯入他们家。远古北氏在先天间无法靠近神宫，不代表在后天间还能拦的住他们，毕竟在后天间，古宫这个景点只要买票就能进。就算上古有龙氏管的再宽，也越不过禁制去另一个时空。

        禁制就像面前这鸳鸯锅中间的隔板，有它在，先天间永不结束的神话时代，与后天间持续发展的科技时代，永远不会串味儿。

        除了拿沾过辣锅的筷子去涮清汤锅的远古北氏。

        这种行为在饭桌上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从饭桌上升到别处的时候，这种举动无疑是非常讨人嫌的，尤其是触及到了某些利益层面时。

        无限图腾，怀璧其罪，远古北氏从而被神间主流文化排斥，从古至今。

        北明泽对此毫无所谓，甚至还故意把筷子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再扔回火锅里。

        吃完饯别饭，二人兵分两路。

        北明泽穿梭禁制，来到了之前在后天间踩好的点，从水底捞的卫生间隔间里溜出来，往古宫赶去。

        暗夜下的上古神宫内，北明泽警惕地顺着宫墙根寻找，那东西离这里非常近，近到应该来不及触发神宫的防御。

        向西走二十二步，一个在城墙脚下的小栅栏门排水口出现在视野里，它上面雕刻着蛇形镇水兽的古朴花纹，安静地与地砖一起整齐排列。

        北明泽挠了挠脖子，无限图腾开始发亮，火光规则地闪烁几下后，在黑夜中快速熄灭。

        这微弱的光亮在夜色中引不起任何人注意，但却像是某种信号般，引起了排水口里面那个东西的回应，一个灰白色、圆滚滚的东西从栅栏中费力地钻出来，悬浮在排水口上方，散发的淡淡光晕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北明泽愣了一下，只因这本该抬头才能看见的东西，突然掉在脚下，还以为天地颠倒，自己陷入幻术中去。

        “还真是个月亮。”

        她蹲下身去，将小月亮悬在掌上观察：它的模样不是神间故事中对月亮充满想象力的描绘，不是什么玉盘、弯钩，而是细致地展现出了它真实的模样，和北明泽在人间看过的科学图片一般，有布满整个月球表面的环形山，坑坑洼洼的，甚至还有一面阴影。

        只是它还没有一个苹果大，北明泽收拢手指，便触碰到了月球……

        幻影。

        手指没有任何接触实物的触感，只是从月球表面穿过，一片冰凉的月光。

        她疑惑几秒，便了然似地立即燃起无限图腾，果然，月球在掌中渐渐融化，月光顺着指尖流淌，指缝间黏连的银丝流光溢彩。

        微光中，周遭空间似乎也随之融化，四周的景象扭曲起来。

        北明泽迅速启御道炁包裹住自己。

        没什么事情是贴膜解决不了的，一层道炁膜不行，那就来两层！只要不撕破包装，她就还是新鲜的。

        眼前昏花眩晕，北明泽赶紧闭上眼睛缓解，随即惊慌地发觉身体似乎被吸入了某种空间，就好像被挤压入发酵的面团里一样，四周冰凉、韧软又令人窒息。

        速度也是奇快，令人措不及防，那不是耳边风声呼啸的疾速，而是躯壳都已然飞驰，灵魂却还懵愣在原地的终极速度。

        无限图腾灼烧止息，目的地已到！

        北明泽急忙睁眼环顾，此时她周身道炁隐隐浮现，将她包裹其中，就像她在人间电影里看见过的宇航服一样，隔绝宇宙的冰冷与窒息。

        四周空间仍像会呼吸一样扭动，北明泽稍感不适，迅速蹲下身寻回平衡，闭上眼睛缓解穿梭后遗症。

        从万年前的穿梭即死亡，到现在的家常便饭式穿梭，远古北氏早已用一代又一代氏人的生命适应了穿梭禁制带来的伤害，如今北明泽却在经历着千年前的北氏先祖才会产生的不适感，果然这跨星球之间的穿梭副作用更大。

        但与此同时也能证明，此处并不是上古有龙氏用来防御入侵者的幻境，而是真真正正的长空之上！月球表面！

        再次抬头，北明泽才真正看清所处之境，她目及之处全都被浩瀚无垠的宇宙填满。

        宇宙洪荒，深邃无垠。

        星汉灿烂，可卒亿年。

        仰观宙空许久，突然出现了一脚踩空的感觉，她脚步趔趄了一下，右手条件反射地向后扶去。

        怎么是实心的！

        北明泽急忙抽手回看，在她身后，竟是充斥视野的黑暗。

        她弹开似的向后撤去，随即便立刻反应过来，真是好巧不巧，她穿梭月球的落点竟然是在一面墙前，而且离那黑色的墙壁仅差一步之遥，她差点就被封进墙里了。

        北明泽又后怕地往后大退几步，抬头向上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黑色墙壁，而是因为没有光亮浑成一片黑暗的阶梯，再看左右，皆如无限延长似的看不到尽头。

        这无尽感令她有些惊慌，她急忙御剑向阶梯的反方向飞行，想离远些看清这阶梯的全貌。

        随着距离拉开，刚才因为缺少光亮而浑成二维平面的黑色建筑终于高低错落地立体了起来。

        北明泽渐渐看清了这建筑的部分样式，但这让她更加不想用神殿二字称呼这座建筑。因为在九州人的认知中，神殿是神圣的，是本就宏伟壮观的，同样在认知里，庙是很小的，如果将其放大到眼前这个建筑的程度，那就不是宏伟了，而是大的怪异、大的令人不适、大的重塑认知。

        严谨对称的建筑风格庄严肃穆，在诡异间又充满禅意。远看飞檐繁杂，与斗拱交错穿插，宇宙星河在其间的缝隙中静静流淌。

        此刻北明泽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绝景，她只想在这巨物的凝视下蜷缩躲藏，却发现在空旷的荒原，她是唯一的猎物。

        伸长脖子用力呼吸了几下，她紧紧缩在一起的肋腔才终于挤进一丝空气。

        从人的视角看这漆黑的庙宇，是突破认知的宇宙神迹。

        巨大庙宇遮蔽星辰，无论是神间的氏族神宫，还是高山峻岭，都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根本不是同一量级。

        在空旷的月球表面，这座庞大的月球神庙根本不能用仰头观瞻的方式来欣赏，它带给人的视觉冲击绝对不能用“巨”或“大”来形容，而是倾压下来的窒息之感！它产生出的庞大和虚无，令人不自觉地激动战栗，那是因恐惧而衍生出的敬畏。

        北明泽上次有类似感受时，还是在人间游历途中，站在巴蜀地区那尊大佛脚下的年幼孩子。虽然她长大后也见过无数比大佛巨大多倍的建筑，人间有摩天大厦，神间有七氏神宫，但在她看来，都没有面佛时灵魂上的震撼与冲击。

        因为他是活的。

        此刻，这月球上的巨兽刷新了她的常识，百倍放大面佛时的敬畏。它是可怖的，是疯狂的，它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狂躁地剧烈呼吸起伏着。

        以人类现有的技术，无论是先天间还是后天间，都无法完成这样的壮举。

        是谁建造了这处神迹？

        比起巨物恐惧症，这个问题更令北明泽胆寒，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神庙沉默着，蛰伏在寂静空旷的月球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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