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娘

二人出了过夜的小山洞，一前一后地在山间走了起来。

        魔尊身为主人，虽然眼盲，依然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降妖除魔的幡在他耳边呼啦呼啦地飘着。他以这幌子为杖，灵巧地探寻着前方的道路。

        下到山麓，有一条官道，修得相当平整，即使目不能视，魔尊也走得四平八稳、步履如飞。

        “前方似有杀气。”魔尊突然开口。

        易九不解，看向前方，只见到一对像是夫妇的老者相持而行。

        “魔尊，可是我只看到两位老人，并不其他。”

        “可是一男一女？”

        “是一男一女。”

        “待我上前问问。”魔尊摇了摇手上的幌子，步伐变得更快了一些。易九已经习惯了魔尊这捉摸不定的性子，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两位老人走行的速度并不快，原本还差着挺多的路，被魔尊三下两下便赶上了。

        “两位老人家。”魔尊在离老人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而易九心领神会地开口唤道，“两位老人家，请留步。”

        老人起初并没有理会易九，是他连着叫了两遍，对方才不情不愿似的停了下来，犹犹豫豫地回过头。

        易九愣了一下。

        两人从背后看，身形佝偻、头发花白，怎么看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但这一转过身，四条眉毛都还是黑的，皮肤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皱皱巴巴，虽然两双眼睛是同样的无神，但仅看脸的话，应当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在易九还在发愣的当口，魔尊已经先开了口：“失礼了，两位前辈。”

        称的是“前辈”，看来他虽看不见，但也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面前的两个人并非易九所说的“老人家”。

        那二人两眼发直，并不说话，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戒备。

        这个时候，连易九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二人身上，竟似真的带有杀气。

        “二位前辈相互扶持，所往何处？”魔尊依然带着他招摇撞骗时专用的恬淡表情。他双目低垂，嘴角微扬，简直集仙气、正气与良善之气为一体。

        在易九眼里，他正是以这种巧妙无比的表情来骗取世人的信任的。

        女人看到魔尊的脸，似乎想要开口，但男人立马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看那面幡，那女人一看那幡，便顿时抿起了嘴，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见到降妖除魔而心虚，必然是有什么妖异。

        二人一番拉扯，眼看就要离去。魔尊此时忽地开口道：“我虽挂降妖除魔之幡，但只降当降之妖，除当除之魔。但倘若妖魔也有冤屈，我也愿意为之伸张，二位若有头绪，我愿闻其详。”

        一男一女的脸色皆一变，神情显得愈发慌乱和匆忙，非但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阵山风自平地而起，从易九身边穿过，直绕向赶着离开的二人。

        魔尊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我见有幽魂追随二位，口中直念爹娘勿走，莫不是二位前辈的子女？”

        话音刚落，匆匆赶路的二人仿佛被定了身一般僵直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同时转过身来，两双无神的眼睛里含满了泪花。

        女人问：“当真如此？你当真听见桃娘的声音？她……她让我们不要去吗？”

        男人又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但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声音变得尖利与凄楚起来，“你胡说……你胡说！桃娘死的时候，明明那般怨恨！”

        那阵风在二人身畔旋绕几圈，风势慢慢减弱，像是在安抚二人一般，女人想到了什么，开始左顾右盼，对着茫然无物的空气呼唤起来：“桃娘，桃娘！是你吗，桃娘？”

        风停了。

        女人又看向魔尊：“她当真让我们不要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若不去，她如何瞑目？”

        魔尊淡淡道：“二位可将那桃娘的事故告知于我，若真有冤屈，我或可解之。”

        一男一女相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他们或许真的以为桃娘的魂魄缠绕附近，心情才会有如此大的起伏吧。但易九可是眼看着魔尊的手在袖子底下动了动，想必是捏了个诀，才招来了这阵怪风。

        这一男一女确实是夫妻，桃娘是他们的独女。他们待桃娘，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家中虽清贫，却尽可能地叫桃娘没有任何不自在。

        尽管是宠着长大的，桃娘没有染上娇纵的性子，反而格外乖巧，平日也相当体恤父母，一家人简直是和美的典范。

        桃娘十二岁的时候，夫妻二人带着她去镇上的庙会。因为很少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桃娘总是害羞地依在父母身边，但奈何实在人多拥挤，有时连个低头的空档也没有，二人只能依靠贴在身上的软乎乎的触感来判断桃娘还跟在身边。

        直到不知哪个瞬间，夫妻两猛然惊觉，紧紧挨着自己的、自己紧紧拉着的，竟是个陌生的小孩！

        而桃娘，则不知被人潮挤到了哪里去。

        二人本与桃娘约好，若是走散，便到街口的牌坊下等。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那牌坊下，却依然不见桃娘的身影，此时他们还侥幸觉得，或许是人太多，桃娘一时走不出来，再过一会儿就能见着。

        可一直等到庙会散场，等到天色漆黑，再等到天光乍亮，他们也没等来自己的爱女。

        自那一天起，二人便踏上了寻找桃娘的路途，从镇里找到村里，但凡听说有一点线索的，便会赶去确认，却始终未能得到女儿的下落。

        邻居都劝二人，说为了个女儿不划算，又说不如趁早再生一个，二人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反而卖了家中一切值钱事物，卖了房子，开始辗转于各个城镇寻找女儿。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样总要见到一样。不然二人是不会放弃的。

        奔波劳累加思女心切，活活催白了二人的发，催弯了二人的腰。

        大概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四年之后，二人在几百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桃娘。

        桃娘被人牙子卖去给人当了媳妇。她虽胆子小，但毕竟是爹娘宠着长大的，心气高，怎么也不肯从。买下桃娘的人家便对她又是打又是骂，怕她逃跑，便锁在家中，她若挣扎，就饿上几天，叫她没了反抗的力气。

        至于夫妻俩是如何得知桃娘下落的。

        桃娘看着柔柔弱弱、性格乖巧，没想到是个极其刚烈的姑娘。知道自己被买下来，是要给这家人生孩子的，便死也不叫他们如意。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还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等到肚子开始变大时已经无可奈何，只好等孩子出世，寻着机会，亲手了结了它。

        待到第二次，她已经明白了征兆，便不吃不喝，生生让腹中胎儿还未及成型便流掉；第三次，是寒冬腊月，她便只穿单衣，不停捶打自己的肚子，亲手将那孩子打掉……

        四年下来，非但没让这家人得到一个孩子，反倒因为见血太多，让人觉得这家不吉利起来。这家的男人便自作主张，将桃娘扔到了外面，男人的父亲却说到底是花钱买来的，就算不能生小子，留着也有用，便又接了回去。

        正巧，桃娘被扔在外头的时候，被认识夫妻俩的人看见，觉得与他们要找的女儿的特征都对得上，便找到这对夫妻，索了一笔钱，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二人见到桃娘的时候，桃娘已经虚得快没一个人样了。当娘的差点当场昏死过去。最后拉扯半天，又是出了一大笔钱，才将桃娘给接了出来。

        此时，桃娘的身体早已因为长年的虐待和流产而油尽灯枯，与父母团聚后没多久，便去了。

        说到结尾，二人眼眶虽红，但却没有眼泪，许是早已流干了，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恨意。

        “所以二位前辈此行，莫非是要去那村子，杀了买下桃娘的一家，为女儿报仇？”

        对于刚才的故事，易九久久无法言语，但魔尊面不改色，道破了夫妻二人的心思。

        “桃娘心里该有多恨啊，她怎会不让我们去？”

        此时，连易九都觉得，那家人被这夫妻二人杀死，完全是罪有应得，然而魔尊却说：“前辈可知道桃娘为何不愿让二位前往？”

        不等夫妻俩反问，他便接了下去：“是因为桃娘心中对二位的牵挂，更甚于对那一家禽兽的恨啊。她不希望父母要因这种人背负杀人的罪名。”

        一直没有流泪的二人听到魔尊这么说，兀地淌下一串泪来，女人忍不住，以手掩面，哇地大哭出声。

        “二位前辈，在下不才，略通鬼神之术，若二位答应，我愿驱使怨鬼，给那家人一个教训，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听到这话，最先感到惊讶的是易九。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买下桃娘的那一家人简直死不足惜，他只是没想到，魔尊竟会用“为民除害”这个借口杀人。

        “当真？”男人问道。

        “当真。”魔尊回答。

        一阵风从夫妻二人之间穿过，扑到魔尊身上，将他的幡旗与衣袖吹得鼓起。

        “你看，桃娘也愿随我而来，我定会让她亲眼看到仇人遭到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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