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驿丞把温好的酒端来,他不问原委,没看到钟保身上的囚服和满面沧桑一般,给他二人都倒上了酒。
驿站简陋,没有上好的杯盏,酒也是去岁酿的高粱酒,辣比香浓。
媱嫦倒不在意,一口饮尽后才答了钟保的话:“媱嫦。”
钟保端着酒碗的手颤抖两下,大叹“失敬”。
旁边的驿丞不自觉的站直了身子,捧着酒坛的手局促的缩了起来。
媱嫦顺手接过酒坛,对他道:“我自己来。”
她给自己倒着酒,连喝了三碗才长长的舒出口气,面色红润了三分。
这一路着实冷得厉害,几碗烈酒当真比火盆还管用。
钟保始终盯着媱嫦,礼仪早被他抛诸脑后。他打量着这个与他女儿一般年纪的姑娘,莫名有些心疼。
眼瞧着媱嫦又倒了碗酒,他忍不住劝道:“姑娘,少喝些吧,过会儿还要赶路。”
媱嫦端碗的手停在唇边,她抿了一口,放下酒碗望着钟保道:“钟大人,说说你为何被流放吧。”
钟保拧起了眉头。
他缓缓低下头,默然半晌后把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惹得他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他的眼睛红了,也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被烟熏的。
他盯着媱嫦,缓缓道:“我若说我是被冤枉的,姑娘可信?”
“信。”媱嫦小口饮酒,眸色淡然。
“唉……”
钟保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出他的冤屈。
他三言两语便说清了经过。其实也无甚可听的,不过是祸从天降的事儿罢了。
日前,户部考功员外郎到姜州核查功勋,到了临原郡歇息一夜便匆匆折返回京,三日后,御史台又来了个监察御史,同样留宿一夜后转回。
那时钟保正奔走于郡内富商之间,游说其广捐财物,帮着贫苦人家过了这个寒冬。接连来了两位京官,他自诩行端身正并没多想,可灾祸就如遮天蔽日的大雪一般迎头砸下。
临原郡第三次有京官到来,便是刑部来传旨的了。
抄家、革职、流放。
“幸而祸不及家人,我只有一个幺女,自幼娇惯长大……想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到底是我这个父亲连累了她。”
钟保面色涨红,铁镣拖不垮的脊背如今却弯了。
媱嫦眸色微暗,没告诉他钟茵儿的死讯。
她沉默着给钟保又倒了碗酒。
原本还劝她少饮酒的钟保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后自嘲的笑着:“一百万两白银……我活了三十六载,经手的银子不过千两,郡内善人捐赠也多使他们以粮油衣物相赠……我不敢与圣贤相比,能护得一郡百姓安乐已是三生有幸,可……”
他似乎有些醉了,眼眶愈发红。
隔着烛火,他望着媱嫦,问:“媱嫦姑娘,你可能告诉我,我到底错在何处?”
媱嫦还想倒酒,但酒坛已空。
她把酒碗推开,问:“钟大人可知最近几月临原郡附近有婴孩被杀或遗失的案子?”
钟保一怔,旋即便拧紧了眉头:“自然知晓,我与同僚调查多日不得其所,上书十余次也未得回音,本想趁年终岁尾面见刺史大人再详尽回禀此事,但还未能见得刺史大人便……便落了罪……”
他说到末处,声音渐轻。
媱嫦笑了,笑得分外冷。
“大人,面好了。”
正这时,驿丞端着两碗面来了。
把面放下,他又端了盘牛肉出来,瞧见酒坛空了,他问:“大人,还要酒吗?”
媱嫦回过神,垂眸拿起筷子:“不要了。”
她低头吃面,热气氤氲开来,挡去她眼底的冰寒。
驿丞应声离去,又回到门边的竹编躺椅上卧着去了。
钟保拧眉看着媱嫦,正想问些什么,媱嫦便开了口:“吃饭,吃完了我带你去见司丞。”
十余日了,钟保连一口热食都没吃过,每日只有一个冻得梆硬的馒头,需得在怀里捂上半日才能勉强入口。
但现在,他吃着热腾腾的汤面,却味同嚼蜡,只觉得喉咙被烫得生疼。
不过盏茶工夫这饭便吃完了,媱嫦扔下个银锞子,握着剑起身。
马已经吃饱了,精神奕奕的在马厩里,听得媱嫦的口哨声,它便一跃而出,精神抖擞的模样看得驿丞眼珠子都瞪圆了。
驿丞捧着个手炉跟出来,询问道:“大人,可要再给您备匹马?”
二人乘一骑,恐怕多有不便。官家驿站不缺马,且都是经过调教的快马。
媱嫦瞧了瞧自己的马,迟疑片刻后点头:“给我最快的马。”
“喏。”驿丞连声应下,亲自去后院马厩挑马。
媱嫦一手攥着缰绳,对钟保道:“钟大人,您骑我的马,它经历过大小百余场仗,救过我十数次,您尽可放心。”
仿若知道媱嫦在夸奖自己,黑马亲昵的在她掌心蹭了几下。
钟保满眼愁绪,闻言并没推辞,对媱嫦拱手道:“劳烦姑娘事事周全,此番恩情钟保铭记于心。”
媱嫦随意挥手,只道:“你抓紧缰绳便是,它会跟着我跑的。”
不多时,驿丞牵着匹马回来了。
他道:“大人,驿站马匹比不得您的汗血宝马,疾行百余里便是极限,您到了驿站再换过。”
“好。”媱嫦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驿丞则把怀中的手炉递给了钟保。
“早闻钟大人清名,冬日严寒,还请钟大人保重自身。”
钟保颤着手接过,低声道了句谢,未能多言,胯下黑马便长嘶一声,跟着媱嫦跑了出去。
钟保伏在马上,怀里的手炉比汤面更暖。
天已黑了大半,路上少有人来,在媱嫦的催促声中,马跑得飞快。
钟保渐渐适应了这般疾驰,伏在马上竟有些昏昏欲睡,若不是北风刀似的在他脸上刮过,他怕是真的要睡着了。
月至中天,媱嫦又在一间驿站前停下。
此处距临原郡不过几十里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才从马上下来,那匹马边嘶鸣一声,软塌塌的倒在了地上,溅起雪雾一片。
她微蹙着眉,俯身拍了拍马脖子,眼中多了抹惋惜和歉意。
忽然,一直稳稳站在她身后的黑马跪倒在地,险些把钟保甩下背去。
钟保还以为是这匹马也不行了,正要发问,便觉得鼻尖传来一阵火燎似的疼。
他抬手一抹,滚烫的鲜血蹭了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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