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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六一章 义利之辨


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对于财富极度贬斥,将君子与小人彻底对立,言义者为君子,言利者为小人,对于财富极度蔑视,事实上绝大多数言义之君子,皆家财万贯、丰衣足食……

        孟子更为极端,甚至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对于钱帛甚为贬斥,认为有“仁义”便可穿好衣、吃好饭。

        当所有人都在贬低财富、提倡仁义道德,那些穷人便可以安分守己的继续穷下去,哪怕付出了无数的辛勤劳作,却也吃不饱一顿饭,而富人则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财富,读书立说、继续那一套“穷得认命”的歪理邪说……

        而这一切之根源,在于古代对于财富之认知。

        古人对于“财富”之概念,认为天下财富恒定,有人多取一分、则有人必然少取一分。

        《道德经》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义乃国家当让利于民,不可与民争利。

        在生产力低下、财富流通几近于无的年代,有此认知可以理解。

        但是当国家库府充盈、民间财富横流的大唐,依旧操持着儒家用以治世的那一套,不是蠢、就是坏。许敬宗素来自诩“言利之小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何看得上儒家口是心非的那一套?追求道德仁义没有错,但谁骗天下人仁义比利益更重要,那就不对了……

        孔颖达看了许敬宗一眼,道:“君子耻于言利,非是君子不知利之好处,而是要以此引领社会风气,如若君子言必称利,则天下人趋之若鹜,仁义道德何存?”

        他口中之“君子”,非单指道德君子,而是与孔子口中之“君子”一样,是指庙堂之上的统治阶级。  “小人”也非是“道德低下之人”,而是接受统治的寻常百姓。

        身在庙堂之上者,要引领风气,使天下人知晓“义重于利”的道理,如果统治阶级宣扬利益为重,则势必再无人言仁义道德,一个只重利、不言义之社会,自然人心混乱、秩序动荡。

        许敬宗虽从不自认儒家子弟,但儒学造诣却不低,可却不敢与孔颖达辩论,对方无论学术、地位、威望都远超于他,如何辩得赢?

        “我非在意义利之辨,只在乎以往那些错误的财富理论,要以事实告知天下人,财富是创造出来,当举国上下辛苦劳作,农业、商业等等任何方式都会创造财富,财富或会增多、或会减少,绝非恒定不变!”现在很多官员已经逐渐意识到,当财富作为铜钱埋藏在地窖里,这些财富等于零,毫无意义,而当财富流通起来则会出现变量,甚至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增值,简而言之,当财富流通加剧,会越来越多。所以很多人开始谏言,国家的府库、皇家的内帑都不要囤积大量钱帛,而是要将其尽快花出去,无论通过何等方式,只要财富流通加剧,整个帝国都会因此受益。

        这就是当下朝野上下之主流矛盾,非是“义利之辨”,而是“财富恒定不变”与“财富流通增值”两个观点之间的对立。

        或曰保守,或曰激进。

        是两种思想之对撞。

        孔颖达摇摇头,道:“如你所言,将天下财赋之状况调查整理、细究财富之真相或可行之,但不管真相如何都不必公之于众,有些事情即便是对的,却也不宜大肆宣扬。  ”

        许敬宗对此倒是表示赞同:“国家制定政策需要究极根本,但对外宣传却不必如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让天下百姓知道怎么做就好,不必让他们知道为何那样做。  ”

        孔颖达瞅他一眼,懒得多说。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即便在儒家内部也有多种解释,许敬宗在此所言自然是最不好的那种解释,借以嘲讽儒家“愚民”的那一套。

        他之所以不争辩,是因为这话除非孔子复生给出一个确定之答案,否则任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解释其义,更无法反驳旁人之解释……

        房俊笑道:“这就是行文之时不够严谨造成的误会,假如当年《论语》之编撰者在其中加入标点符号、使其能够准确断句,何以有数百年来之争端?推行标点符号,时不我待啊!  ”

        古文典籍当中没有标点符号,使得诸多语句难以断句、歧义增多,是古人当真发明不出标点符号吗?非也。

        事实上,先秦之时便有“点号”“线号”等等标点符号,那时候的标点符号没有规范,形体不规则,任意性极大,大多时候只要作者自己知晓其义即可……但在此基础之上想要统一标点符号其实并不难。之所以一直未能有规范之标点符号出现,更多是因为文化人将书籍抬高至极高之地位,使得普通人即便得到一本书籍,因为无法断句也难明其义,除非有家族之传承才能看得懂书册典籍,讲究“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来标榜读书人的高尚。

        时至今日,依旧很多读书人极其排斥在书籍当中加注标点符号,认为如此一来降低了读书的门槛,使得读书成为一种“很低级”之事……

        孔颖达是真正的大儒,一心在于儒学之推广、传承,不在意所谓的“读书人高级”言论,颔首道:“我将《五经正义》重新编撰了一遍,将其中诸多似是而非之言论修改或者剔除,加注标点符号,使其本义清晰可见、童叟皆知。只不过若刊印天下,花费极大,还需二郎名下的印书行多多资助才行。  ”房俊欣然应允:“小事一桩,届时孔师知会一声便是。  ”

        他不仅对真正的儒学绝无偏见,甚至极为推崇,只恨后世儒家为了迎合统治者而将儒学自我阉割,剔除了诸多儒学之核心意义,只留下符合统治者利益的一些学说、主张,甚至于这部分最终也歪扭、曲解,沦为禁锢思想、愚弄社会之帮凶。

        儒学,实乃华夏之瑰宝。

        许敬宗在一旁阴阳怪气:“孔师虽非出身曲阜孔家,却是孔子三十二代孙,曲阜孔家对您推崇备至、马首是瞻,家中亦是阡陌纵横、资产无算,何以连刊印书籍这等小事都这般吝啬、假手于人?  ”他素来喜爱钱帛,也从不避讳,却极其讨厌那等言必称义、耻于言利实则家资亿万之辈,故而即便面对孔颖达这样的当世大儒,也忍不住出言讥讽。

        孔颖达却负手而行,理都不曾理会,只留给许敬宗一个后脑勺。

        许敬宗:….”

        房俊笑嗬嗬道:“孔师家中固然良田千亩,却资助乡间贫苦子弟读书几十载,举凡鳏寡孤独皆可在年节之时去孔家领取一份礼品,或钱帛、或粮油、或米布,再大的家业几十载坚持下来,也快要散尽了,若非先帝与陛下是不是御赐钱帛,怕是都要熬不住了。”

        许敬宗:….”

        赶紧小跑两步追在孔颖达身后,诚挚道:“是下官未知究竟,信口胡言,还望孔师莫要放在心上。”他自己贪财、敛财,厌恶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疯狂敛财之辈,但是对于那些真正散尽家财、乐于助人者,却是发自肺腑的推崇敬佩。

        因为他自己做不到…

        孔颖达哪里会理会这个言必称利、厚颜无耻之小人?

        更不在乎对方对他的看法,是褒是贬,根本不在意。

        三日之后,考试结束。

        黄昏时分,数声铜锣响过,长安、万年两县衙之门禁开启,街巷之间,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一众考生精疲力尽、神情恹恹的走出考场,携带着诸多考试物品出了大门。在此等候迎接的各自长随、仆从嗅着自家郎君身上散发的馊味,看着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胡子拉碴,赶紧躬身上前接过考试物品,簇拥着返回各自居所。

        房俊与孔颖达、许敬宗、李安期等监考官都长长吁了一口气,考试期间并未发生意外,顺利完成监考任务,总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考生虽然离去,四人的任务尚未完成,等到亲自监督礼部官员将数百分考卷归拢、整理之后装入箱子,用马车运到礼部衙门,又坐镇礼部连夜主持、监督糊名、誉录之工作。

        整个礼部衙门彻夜灯火辉煌,本部衙门人手不够,更抽掉了其余六部以及中书省、尚书省等数十名官吏……

        待到翌日清晨,各种工作方才完成,然后护送这些考卷进入太极宫,就在武德殿上,由一众未曾参与监考的宰相、大儒公开阅卷、评分。

        偏殿之内。

        房俊与孔颖达、许敬宗、颜师古、刘泊、李安期、宇文节等等监考官坐在椅子上,连续多日未能返家,各自疲惫不堪、精神不济,并无太多交谈聊天之欲望。

        一个宫女轻手轻脚的进来,在主人瞩目之下低着头来到房俊身边,将手中一个食盒放在茶几上,从中取出几碟糕点、几样小菜、一壶黄酒,一一摆放。

        轻声道:“殿下知太尉辛劳多日,故而备好早膳让奴婢送来,请太尉享用。”

        其余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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