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蝉
羊脂玉剑铮鸣着,剧烈震颤起来。
沈阙隔空控制着羊脂剑,同这结界之力角逐。他依旧倚栏坐着,神色平静,可额上的汗已悄然落下,脊背也明显紧绷起来。
他远远看着夭夭的背影,忽而启唇,是温柔又坚定的语气,他说:“姜娘子,你要出去。”
夭夭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不由转头看去。
皎洁的玉色光茫下,少年神情里的阴鸷消失了个干净,微垂着长睫,显出几分温润纯净的脆弱。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亦是抬眼看了过来。微微上挑的眼尾、异常艳丽的唇,又在这精致的脆弱里带了妖冶的诱惑。
他微微笑起来,低低道:“去,寻找生门吧。”
夭夭还是第一次看见沈阙笑,那是干净又纯粹的少年郎的笑,像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明净又朗润,可又似是引人沉沦的邪魔,弧度漂亮的眼里,盛满了流动的星河,让人忍不住一头溺进去。
夭夭移开眼,神情有些微微发愣,似乎意识已不受自己控制,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好,我会找到生门。”
她这话出了口,玉剑剧烈的震颤一声,发出了更盛大的光芒。
夭夭被这圣光笼罩着,闭上眼,她似乎看见天、地、人三盘重合在了一处,有一道红光隐隐从宫墙下的废井处透出。
是了,生门,那处废井便是生门!
她飞快奔过去,却见那道红光很快消失了,井口盖了一块大青石,遮的严严实实。
她试了几次,想要将那块青石挪开,可卯足了劲,也挪动不了分毫。
夭夭有些气馁,转头想让沈阙出一点力,却猛然发现,沈阙现下的状况实在是糟糕。
断骨的咔嚓声隔着老远便能听到,他全身筋脉尽断,从踝骨到腿骨,尽皆碎裂,锋利的碎骨断面刺破冷白的肌肤,裸露在外。
他沈身湿漉漉,浸在了血水中,唯有左臂尚能活动。
夭夭不知道这少年人用了多大的毅力,居然依旧缄默不言,只一双眼染了艳色,牢牢掌控着悬空的羊脂玉剑,带着股残忍的倔强,在这样的状况下依旧同这结界角逐。
夭夭抿住唇,本想继续去推那块巨大的青石,可转身的一刹那,发现沈阙的唯一能活动的左臂也正在一寸寸碎裂。
她惊呼一声,生怕沈阙支撑不住,抽身回去查看他的状况。
此时的沈阙软软倚靠在廊下,乍看上去,竟有种慵懒的散漫。
抽筋断骨的极致疼痛让他的意识已有些许的涣散,玉剑的光芒明显减弱了几分,轰隆一声,结界崩塌了一角,断壁残垣砸下来,激起一片尘土。
夭夭就这样看着他,在他漩涡般漆黑的眼里,竟未看到一丝模糊的水雾。
原来神明真的没有眼泪啊,即便抽筋断骨,即便鲜血流尽。
夭夭一时间竟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力,神的意志坚不可摧,便是如今的凡人之躯,身体上极致的疼痛,也无法让他深渊般的眼里涌起波澜。
那么,她又该如何得到神明的眼泪?
她轻轻叹了一声,忽而想起了自己生病的时候,树妖婆婆总会喂给她一粒窝丝糖。
婆婆满是褶皱的脸亦是和蔼,总会对她说:“吃了糖就能觉出甜来了,只要有一丝甜,就会有盼头,总能好起来的。”
夭夭生怕沈阙撑不住,万一撑不住,她可是要跟着他一块葬在这里了。
她在荷包里摸索片刻,拿出一颗窝丝糖,拨开糖纸,塞进了他的口中。望这一点甜,能给他一点生的盼头。
沈阙在这铺天盖地的疼痛中,忽而品出了口中的一点甜。那点甜味逐渐扩散,盖过了他唇齿间苦涩的血腥气。
恍惚中他又做梦了,梦里是碧草青青的初春,他坐在树下小憩,肩上沾了一点妖龙的血迹,在雪白流云织锦的襕衫上分外显眼。
一个女孩儿冒然闯了进来,她在他身边踱了一圈,喃喃自语:“哎?这人流血了。”
他连眼皮也未抬,懒散靠在古槐下,懒怠应付。
那姑娘啧啧一声,终于走远了。可过了一会,又哒哒哒跑了回来,抬手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窝丝糖。
她小心蹲下来,看着他肩头的血迹,语气轻柔的不像话,甚至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竟像在哄一只乖觉的大黄狗。
她说:“吃吧,吃了这糖就不疼了哈。”
那颗窝丝糖甜丝丝的,一点点融化在了他的唇齿间,好像穿过时光的洪流,牢牢扎根在了记忆中。
可那女子是谁?他连她的声音都似乎隔着水雾,听不真切。
夭夭瞧见沈阙的眼睫轻轻颤了下,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还活着。
她这口气刚舒出来,就见结界剧烈晃动了一下,主殿的牌匾砸下来,差点将她压在了尘土中。
夭夭急忙跳开,再不敢耽搁,跑去寻找生门的破解之法。
眼瞧着结界的裂缝越来越大,夭夭狠狠心,还是唤出了重明,她微微有些歉意,喃喃道:“重明,你可以吗?”
重明伤势太重,三百年了也未缓过来,夭夭总担心会累及他修复灵根。
重明从入定中醒过来,睁眼便见了这摇摇欲坠的结界,来不及多问,便化成了她手中的一柄漓骨剑。
夭夭握着漓骨剑,一颗心顿觉安定不少,她微微闭上眼,让自己残余的魂力附着在剑身,借助重明的妖力,慢慢浮了起来。
东北艮宫、西北乾宫、东方震宫,她悬浮在半空中,彷佛融为了这千丝万缕脉络中的一环,在结界又一次剧烈晃动时,忽而睁开了那双清澈的杏眼。
漓骨剑微微泛着冶艳的红,凝聚了她与重明的全部妖力,挥向了东北艮宫。
这一剑下去,仿佛星盘上千丝万缕的线哗啦一下断了,那块封住废井的大青石被一股巨大的黑气顶着,飘了起来。有微弱的月光,自漩涡中心一丝一缕溢了出来。
生门开了!
夭夭大喜,刚想拽上沈阙跳进去,可下一瞬,就被团团黑气缠住了。
这黑气兜面罩来,像一张巨大的网,带着凉入骨髓的湿意,紧紧缚住了她。
因着黑气都被她引了出来,井中的月光反而更盛,生门大开。
重明语气严肃,担忧道:“不好,这个奇门局乃是个献祭阵。”
献祭阵,生门既死门,第一个破开生门的人,必将被献祭给阵眼,死无全尸。
夭夭吃了一惊,想起什么,急忙回头,便见沈阙经历过一轮抽筋断骨后,已是重塑筋骨,奇迹般的恢复如常。
他背后是正在崩裂塌陷的大殿,他却站在廊下,神情浅淡,不慌不忙打了个响指。
一只麒麟兽从他腰际的荷包内探出头来,瞧了瞧主人的面色,又钻了回去。不多时再跳出来,竟叼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衫。
他脱下染血的外袍,换了干净衣衫,正用一条白绢帕,慢条斯理擦拭手上的血迹。
沈阙感知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轻蔑的不屑,他说:“姜娘子,你真是蠢笨。”
夭夭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当初站在月色中,对她说“姜娘子,你一定要出去”“去吧,寻到生门”,全是裹着罂粟的诱骗。
他似乎很擅长蛊惑之道,利用自己的美貌轻易能惑人心神。
这人定是早知道这是一个献祭阵法,想用她献给阵眼,好打开生门。
夭夭没有沈阙预想中的盛怒,她只冷眼瞧着他,像是一汪清泉,清晰的照出人心里的卑劣。
可沈阙生下来便不知何为卑劣,为了活下去,人本来就应当无所不用其极。
他只是好奇,这时候了,她为什么还是不会发怒,不会像世人一样,露出临死前惶恐的丑态。
夭夭周遭的黑气益发浓重了,井中月华大盛。
少年的玄墨一角被风吹起,他浸在井口盛大的月光中,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凌驾万物之上的姿态,这会子,倒让夭夭想起了余渊帝君。
这月光正带着他破开生门,他冷眼看着黑雾里的少女,忽而想听她向他求救的声音。
可夭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偏头笑了一声,用口型对他道:“你做梦。”
还是那样烂漫的神情,连这浓重的黑雾都遮不住。
生门开了,结界开始崩塌,一声又一声的轰鸣,带着主殿摧枯拉朽般的倒塌下来,瓦片擦着夭夭的臂,滚落在脚边,扯断了一截她襦裙的袖子。
她看见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重檐庑殿顶正在她的上方坠落。
夭夭握紧了漓骨剑,看了一眼生门的方向。
沈阙也正看过来,眼里是不带波澜的深渊般的平静,就这样静静审视她。
这一眼,像极了三百年前玉川上的那场对视,可这次,夭夭只轻轻挪开了眼,凝聚了所有残魂的妖力,做出了殊死一搏的姿态。
她三百年前就知道了,这世间于她唯有自救。
可在庑殿顶砸下来的一刹那,她看见少年的眼里涌起了一丝波澜,忽而一剑劈开了她身侧的黑雾,一伸手,便拽住了她纤细的腕子。
她尚懵懂,只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竟被他拽着,生生拉出了结界。
再睁眼,两人竟还是在井边,天朗气清,灯火明亮,宫人进进出出,还是她跳进结界前的寒蝉宫,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原来在结界里过了那么久,现实也只不过一瞬。
永善带着几个宫人从廊下折了回来,看见夭夭,恭敬中又带了点嗔怪:“方才娘子躲哪去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竟不见了”
她说着,忽而顿住,停在了夭夭同沈阙交缠的手臂上,一时惊讶的忘了言语。
夭夭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绯色衣袖断了半截,一段莹莹的玉臂在月光下闪着细腻的微光,正被沈阙指骨修长的手紧紧攥着,少年微凉的肌肤贴上来,有薄茧带来的痒意。
夭夭这会子倒是恼羞成怒,飞快的甩开了他的手,骂了一声“登徒子”,便冷哼一声,随着永善进殿了。
沈阙站在月色下没动,手上还有绵软滑腻的触感,那是女孩子肌肤所特有的。
他微微蹙了下眉,忽而露出嫌恶神情,在自己的衣摆上蹭了蹭,仿佛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只是刚住手,却觉出了唇齿间的一点甜,似乎结界里的梦境成了真,他真的吃到过一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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