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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八十 月盈则亏


  鄂驭方眯起眼睛,问那青年:“你是世子对吗?你父侯呢?”

  那青年先是点点头,继而睁大眼睛又大笑起来:“父侯死了,被乱箭射死了!我也要死了!哈哈哈……”

  鄂驭方凝视着青年,目中颇有深意。幕僚问道:“君上,他是谁呀?为什么要冒充世子?”

  “他的确也是世子,只不过不是我鄂国的世子,而是随国的。”

  “什么?随世子?”众人大吃一惊,已经有人拔出了腰间长剑,对准那青年:“君上,是否要杀了他?”

  “休得无礼!”鄂驭方厉喝一声:“放他走吧!”

  “君上!不能啊,放他走后患无穷啊!”众人都是一迭声地反对。

  “上天有好生之德,鲲儿如今生死未卜,寡人还是替他积些阴德为是。”鄂驭方的话不容辩驳。

  既然把铜绿山翻了个遍都找不到鄂世子鲲,那么这十余万人马耗在这地方,一味地人吃马嚼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该班师回去了。

  轻风吹拂的清晨,几处鄂军大营一片喧嚣,征战日久,行将归家,士卒将官皆是一脸的喜色。此番打了个大胜仗,夺回了铜绿山——这座大周天下最富有的铜矿,这可是可以夸耀子孙的一大功绩,除了世子失踪与大将军鄂骏之死,此行可算是完满了。

  官道旁一座不起眼的山岗之上,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青年趴伏在一块大石上,不错眼珠地盯着鄂营的方向。直到看到写着“鄂”字的大纛亦被卷起,装入一辆牛车并用牛皮苫盖上,这才长舒一口气,缓缓下得岗来。

  万绿河边,青年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河水倒映出一张俊秀而又梭角分明的面庞,青年微微一笑,对着河中的自己说:“他们走了,现在我该回国了。我曾文在此对着铜绿山立誓,此生定要灭了鄂国,为父报仇,为国雪耻!”

  “随世子既有此洪愿,为何不与我王结盟?”一口楚音从灌木丛后悠然传来。

  曾文吓了一跳:“谁?是谁在此窥视于我?”

  一名楚商装束的中年人坦然从灌木丛后缓步走了出来,对着曾文深揖一躬:“在下乃楚王特使,奉命前来铜绿山寻找世子殿下。”

  “楚蛮与我随国世代交恶,足下来寻我做甚?”对于楚国楚人,江汉诸姬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自然说起话来也不会有多好的语气。

  “世子此言差矣。”中年人操着一口楚音不慌不忙笑道:“我楚国芈姓亦是火神祝融之后,数世思慕中原已久。先祖鬻熊更是为了武王伐纣之事而殚精竭力,以至于操劳过度,吐血而亡。可周王室又是怎么做的呢?”

  当年武王第一次分封是没有鬻熊之后的,一直到成王时代才将丹阳之地五里封给了楚国,此事江汉人人皆知。曾文觉得对方言之有理,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那中年人依旧在滔滔不绝:“我楚国立国不过五里,如今之方天下都是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楚国不欠周王室的。世子请思之,自昭王南征溺毙于汉水以来,周王室可有能力再次征伐我楚国?”

  曾文白了他一眼:“如今天下四夷躁动,西六师防御猃狁,成周八师镇抚中原,震慑淮夷,自是顾不上你们楚国了。”

  “世子既然明白,为何不与我楚国结盟,一起对抗共同之敌呢?”

  “汝此言何意?”曾文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哈哈哈……”中年人一阵大笑:“世子方才所立何誓?这么快就忘了么?”

  “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如何能忘?”曾文恨恨道:“只是我国军队此战已损失殆尽,又失了铜绿山,今后国力只怕会江河日下,无力再与鄂一战,如之奈何?”

  “世子何需如此悲观?世间事,有得必有失,有失亦有得。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那鄂国灭番国,吞铜绿山,看似不可一世,实则已是强弩之末,该走下坡路了。小周王意图中兴天下,岂容他鄂国如此横行无忌?江汉诸姬,心惊胆战,能不抱团取暖以共抗强敌?但有机遇,鄂国之衰便指日可待了。”

  一番话说得曾文振奋不已:“如此,我答应特使便了。只是口说无凭,何以为证?”

  中年人思忖一阵,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神态十分恭谨。曾文将丝绳一提,此物在阳光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淡黄色椭圆形玉璧。

  曾文慢悠悠地端详着问道:“玉璧铭文,是何文字?”

  “此乃我王信物,籀文阳刻。”

  “好!这信物我收下了。他日有人持此物前往丹阳,还望楚王莫要不认帐的好!”

  “那是自然。世子归国,路途遥遥,保重!”

  “特使保重!”

  数日后的鄂城,长街上张灯结彩,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箪壶送浆,准备迎接远征铜绿山归来的勇士们。人们唱啊,笑啊,全然忘却了这次胜利的代价,是以做为前锋的三万人马的牺牲换来的,还有他们阵亡的大将军和失踪的世子。

  是啊,胜利可以让不相干的人忘记了失去,因为他们本来也没有失去,自然就不会有悲痛。可对于另一些人则不然。

  凯旋的车马队伍将鄂侯驭方的华贵辎车簇拥其中,但他本人却不在车中,而是乘坐一辆不起眼的密闭辎车驶入了城西北的大将军府。

  府门前一块半人等高的汉白玉碑石上刻着“国之柱石”四个大字,那是出征铜绿山之前自己亲手写下的,又请高手匠人镌刻于石上,立于将军府门前,以示尊宠。朱漆大门的额匾上挂着白幡,府门内隐隐传来低低的隐泣声。

  鄂侯驭方只觉一阵心酸,举城欢庆的时节,将军府却只能关起门来自己举哀。这鄂城之中,四野乡里,那阵亡的三万前锋将士的妻儿父母又有多少在举家泣泪?我的鲲儿……他又在哪里?

  想到此,鄂驭方只觉一阵萧然,得了铜绿山又如何?似乎与自己付出的代价相比,这巨大的胜利也不过滋味尔尔。他突觉一阵眩晕,内侍赶紧扶住了他:“君上,您连日操劳奔波,实在该回宫歇息去了!其余事,等养好精神再做不迟啊!”

  鄂驭方无力地摆摆手:“依你,回宫!”

  见自己的意见难得地被采纳,小内侍显得无比兴奋。实际上,鄂驭方自己清楚,不是因为自己听进了小内侍的建言,而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刚刚变成寡妇的弟媳与失去父亲的一众侄儿侄女,想想就迈不开腿……

  数日之后,鄂侯诏令颁下,由鄂骏嫡长子公子卯继承其父之封邑爵位。另向各个方向与周围邻国密派探子,暗查失踪的世子鲲之下落。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这鄂世子鲲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成了鄂国百姓街谈巷议的最热门话题。

  枫林邑,不过是随鄂边境的一座小小城邑,聚居人口不过千余,在西周时代,也算是座中等规模的城邑了。

  正值每月头旬的赶集日,街市上人流攒动,十分热闹。贩夫走卒们来集市将手头的牛羊皮货出手,便会聚集到仅有的几间酒肆茶铺侃侃大山,犒劳一下饥肠辘辘的自己。如此这般,这里成了小城的消息源头,自然而然的,上月的铜绿山大捷与鄂世子神秘失踪之事自然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得了一座铜绿山,丢了嫡亲弟弟与亲儿子的性命,这买卖也不知值也不值?”有人摇头叹息道。

  “怎么不值?”一个中年汉子直着嗓子嚷嚷道:“依我说,太值了。有了铜绿山,军队就有了源源不断的铜料来铸剑造弩,强军备战,我鄂国自可独步于天下。便是在江汉呼风唤雨的楚王熊渠,亦或是镐京的天子,哪个敢小觑咱们?至于弟弟嘛,君上不是封了侄儿爵位吗?也算对得起那份骨肉情义了。”

  “那世子怎么算?”有人抬杠了。

  “那就更算不得啥了。”汉子故作神秘低声说道:“听说,这回力劝君上暂缓出兵救援的,便是夷夫人与那国舅淮庆。世子没了,国舅爷便成了唯一的国相,公子鲢便成了唯一的嫡子,你们想想看……”

  众人皆是叹息,一老者不忍言道:“可惜了,世子!能征善战,又颇有人望,这般年轻便不知死活,真是太可惜了!啧啧啧……”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坐在里座的一女子似是吃喝完毕,拿起案上的黑布幕离戴在了头上,临出门前望柜台上扔下一枚圜钱,稳步出了茶铺。

  女子显然来集市是有目标的,一出店门便径直向东街口的一家药铺走去,这可是整个枫林邑唯一的一家药铺。

  虽然是赶集日,但药铺的生意显然不如别的行当那般红火,店中顾客寥寥无几。一见女子进来,掌柜的两眼放光,十分殷勤地上前招呼:“娘子是要抓药吗?”

  “你这里有坐堂的郎中吗?”女子四处张望,神情颇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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