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荀氏冤

荀青如是荀仲的独子，尚未及冠时便因其才名而小有声望，只是如今狼狈的，半点瞧不出当年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影子。

        他撑着一口气找到北邺都城来，就是为了寻景殊，可见了面还没说两句话，人便晕了过去，景殊被荀氏灭门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转眼就见荀青如倒在自己面前，始终紧绷着的那根弦刹那间绷断，什么冷静理智，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景殊匆忙抱起晕倒在地的荀青如，先是唤了两声“青如”，见他没反应，神情便渐渐沉了下去。

        然而一边的姬玄晖也早已站起身，面沉如水，与景殊相比相差无几。

        该死！

        他碰一下，这人就如见蛇蝎般避之不及，抱别的男人倒是顺手！

        眼见着太子殿下脸色越来越沉，温延卿当机立断，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从景殊怀里将荀青如强硬夺走，并且贴心对卫阑说：“快去请孙老来！”

        太子殿下脸色好看了些。

        景殊眉眼间晕开冷色，他手脚无力，也抱不起荀青如，便并未再抢，只是冷冷盯着温延卿，将人看得心发慌，仿佛他敢有什么别的动作，景殊就敢与他死磕一般。

        太子殿下一瞧，脸色又阴沉了。

        温延卿也麻木了，认命地抱起荀青如，挪到了后头的软塌上。

        他都给荀青如捏了一把汗。

        那景公子的眼睛就没从这人身上挪开过，也没瞧见太子殿下已经想要杀人的眼神。

        直到孙居正诊过脉，说荀青如并无大碍，近日辛劳，忧思过度，未曾进食，又心绪激荡，才会猝然晕厥。

        景殊蓦地松了口气，他先前心都是悬着的。

        自己就是个前车之鉴，他经受了什么，又是如何活到今日，其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他是真怕荀青如也未能幸免。

        ……幸好，幸好。

        景殊稳了稳心神，这才问道：“青如怎么会在上京？”

        温延卿说：“他哪里进得了上京城，一个景人，在城门口就让影卫拿下了。”

        话已出口，温延卿才发觉这话冒犯了景殊，轻咳一声，讪讪道：“本以为是南景细作，想审一审，结果这人非要见您一面，说是见了您才肯说。”

        后面，景殊便能猜出个大概，他再次沉默下来。

        曾经谢氏与王氏针锋相对，而荀仲则两不相帮，他是君子中的君子，是三元及第的才子，一生为景朝殚精竭虑，满腹经纶，名满天下，上无愧君，下无愧民，南景朝中连百姓都知此贤相，尊之为圣。

        荀氏曾出过丞相，也出过太尉，到荀仲这里，仍旧是满门忠良，碧血丹心。

        哪怕南景大厦将倾，哪怕朝中污秽不堪，荀仲仍站在那，他一身干净，两袖清风。

        正因如此，景殊落难时，不曾担心过荀氏，他从没想到荀氏竟会满门惨死！

        如孙居正所说，没过多久，荀青如便醒来了。

        景殊坐在榻边，问道：“青如，荀氏，是怎么一回事？”

        他神情有些木然，又存着痛楚，苦笑道：“殿下可知，我父是如何过世的？”

        景殊袖间的指尖狠狠攥紧，涩声道：“不是……病逝么？”

        “病逝？哈哈哈哈哈！病逝？！”荀青如有些癫狂地笑出声，痛入心髓一般，眼眶通红，咬牙切齿地说：“我父荀仲！是在宫门前自刎而亡！”

        景殊猛地一怔，“什么？”

        景殊从阵前被押送回景朝时，外头的消息便一概不知，唯有在南景牢中，见过贞贵妃一面，他被伤了筋脉，也是贞贵妃亲自掌的刑，这期间再没见过旁人，自然也不知外头的事。

        景煜登基，是谢氏与王氏联手促就，何况景殊的身份败露，也在荀仲意料之外，谁都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不是杀了景殊，而是将人当成个男妾，送到了北邺去。

        这不仅是在侮辱景殊，更是在侮辱南景，家丑尚且不可外扬，一国皇子，送去做敌国的男宠，景煜向北邺摇尾乞怜，甚至主动放弃夺回江东，荀仲心疼学生在先，对景煜窝囊不满在后，数次上谏请求收回成命。

        皆无果。

        荀仲已年迈，身子从去年起便不大好，因景殊这一变故，更是怒火攻心，猝然病倒，他晓得事情已成定局，或是痛心，或是失望，在押送景殊去北邺的车马离都那日，提剑到宫门前，自刎前高喝的，只有一句话：“老臣愧对景氏历代君主！今当殉国！”

        殉国！

        半生交付给江山，南景虽仍在，可气运已尽，荀仲只能瞧见穷途末路这四个字，他这一死，并非是死谏，而是殉国！

        荀青如已泪如雨下，伸手掩着面，哑声道：“我爹过世后，头七还没过，景煜的亲卫便来抄家拿人，我侥幸藏于我父旧交府中，躲过一劫，可我荀氏上下！皆冤死在午门前，连婢女侍从都未能幸免。”

        景殊死死攥着拳，绷得手腕跟着疼，半晌，才轻声说：“什么罪名？”

        荀青如说：“诅咒天子，以谋逆论处。”

        景殊“嗯”了一声，先生殉国，可不就是在明摆着说，国之将亡，臣先去也。

        荀青如是荀仲的独子，年长景殊两年，十岁时，便做了景殊的伴读。

        至今十五载。

        其中情义，皆不必多言，景殊轻声宽慰：“青如，且好好歇歇，荀氏血仇，从长计议。”

        荀青如也晓得景殊在北邺必定不好过，他垂眸苦笑，没再多话。

        景殊便起身，瞧了眼始终像个摆设似的姬玄晖，平静道：“我要带青如回去。”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荀青如留下了。

        荀青如的才名在北邺也流传甚广，甚至高于其父，荀仲这些年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挽救南景之上，倒是荀青如少年时爱出门游历，结交好友也无门第之见，更无景邺之分，他行事潇洒，一贯如此，素有美名。

        温延卿也有所耳闻，荀青如是他带来的，要想留人，本该经他允许，可眼下太子搁这杵着呢，还满脸不高兴，温延卿不想做被城门之火殃及的池鱼，只瞥了眼姬玄晖，示意：你做主。

        姬玄晖颇为矜贵地沉默须臾，掀眸睨了眼景殊，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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