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柳卿和往日一样在江岸边行走。

        如今被江水推上岸无法自己翻盖的小龟少之又少。他顺着江边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小家伙需要帮助，于是便转身驻足，面朝向汹涌澎湃的长江江水。

        他手里提着一壶酒，沿着岸边走了个来回，喝了一半。

        这是他隐居南屏的第十八年。

        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这十八年里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很大部分柳卿都不知晓。

        再来镇那晚后他只身前往南屏山中，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渡过了多久，可能是两三年，也可能是五六年。

        当他内心终于平复时，他才重返了一次霸刀山庄，见了三庄主一面，然后再次回到南屏，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在深山中静修刀法，偶尔附近有贼匪出没，于是赶走贼匪就成为他仅存的乐趣。不时阵营攻防之际，也会有侠士聚集南屏完成委任，他便也会下山凑凑热闹，但攻防过后南屏依旧一片宁静。

        时间过得很快，岁月在他眉眼间增添了几分沉稳，他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人，但是心中那份执念、那声离开前留下的允诺依旧挥之不去。

        他起初就是怀着那份念想回到了南屏，回到了燕妄笙成鬼后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本以为随着时间的冲刷，自己心中的执念会逐渐淡去，但是每到月圆时分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时，柳卿越发觉得这月与那人的眼眸如此相似。

        十八年了，他也早已忘不掉了。

        日月交辉，很快又日落西沉。

        刚入秋季，少了几分夏日的炎热，秋高气爽，傍晚的温度也是舒适得很。

        今夜又是满月，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隐约出现的圆月，于是将手中酒坛中另一半酒倾洒进了滚滚江水中。

        洒完后柳卿原地坐下，手肘撑着膝盖托着下巴。江水奔流一望无际，就像岸边人内心暗涌的急湍一般。

        柳卿垂眸望着江水，思绪也逐渐随着水流远去。

        这十八年期间，他也尝试修过方士术法，但是或许是体质与天赋的缘故，他连最低阶的辟邪术师都无法修成。

        既然自己对于方士术这番天资愚钝，又无法看到其他阴魂，那他却为何单单能看到燕妄笙呢？

        柳卿茫然之余同时也意识到，他与燕妄笙的相遇或重逢，果然都是冥冥之中所注定的。

        这些年里他的旧疾也逐渐痊愈了，最后一次发作还是在十年前，随着旧疾消失，埋藏在头脑里的零星记忆也逐渐飘散上来。

        他从记忆碎片中隐约看到一些儿时的景象，看到安详和蔼的村落，看到貌美年轻的女子唤着他的名字，温笑着对他道：“今天娘做了糯米糕，多带了几份，清儿去给邻居家那对哥哥送过去呀～”

        碎片零零散散，随后他又看到了漆黑的夜，看到四周枯树的枝干像鬼祟魔爪。天很冷，但他不知被谁搂在怀里，很温暖。

        记忆中，那时的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迷毒，低烧痛苦之余竟出现了幻觉，他发现自己完全陷入那片幻觉中，无法自拔。

        他在幻觉中模糊看到一个影子在前方，于是他从环抱自己那人的怀里挣脱开，想赶紧去追，但跑出几步后想起了什么，他又转身捡起衣袍为抱着自己的人认认真真盖好，这才转身往那个影子追去。

        可是那个影子仿佛无法触及的月，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自己攥着拳头追了好久好久，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跌倒在地。

        可那个幻觉中的影子依旧越来越远，柳卿开口喃喃着什么，似在恳求，又似在争辩。

        但是那些话语记忆里已经听不清了，慢慢的自己的意识逐渐沉沦，在眼前景象完全被漆黑笼罩之际，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携着悲伤清晰传入耳中。

        他那时说，“别丢下清儿，燕哥哥。”

        碎片戛然而止，再醒来他已身处霸刀山庄。

        想到这里，柳卿嘴角不弯起一抹笑意。曾经将自己救回霸刀山庄的柳静海，为了心上人独奔千里，寻找等待数十年。

        自己身为他门下弟子，这一点倒是与他很像。

        江水涛涛。

        柳卿有些倦了，于是停止思绪合眸稍稍休憩着，在这宽阔浩荡的水声中，他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他又见到了许多曾遗忘的景象，那些回忆与梦境交织重叠，起初他还会分不清梦与现实，但是时至今日，他却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恍惚间，他察觉到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试探着朝自己靠近，岸边的碎石被踩的细细作响。

        柳卿立即睁开眼睛，眼眸睡意顿时被清明替代，他放下托着脸颊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那脚步声戛然而止，来者发现他醒来后便停止了脚步。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皎洁的圆月高悬天际，月色柔和洒落世间。

        柳卿转过头，只见远处立着一个墨黑的身影，那影子与南屏江岸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柳卿听到了声响，只怕也不会留意到他。

        见有人来，柳卿顿了顿，便起身打算离去。

        可随着他的转身，那人又抬起脚步大步朝着他走来，这次步伐中全然已经没有了遮掩，脚步踏在江岸碎石上，他这时才听出来那声音似是铁履踩踏的声响。

        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柳卿尘封在脑海中的某些记忆翻涌腾起，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般，瞪大眼眸望着那个影子，眼中更多的却是慌乱。

        这个身影轮廓，就像无数次曾在梦里所见那般。

        但是时间过得太久了，他的内心早已经没有像之前那般坚韧，那般承受得起大起大落，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抱有什么希望，只因为害怕那点希望扑灭时，会更加难受到窒息。

        柳卿就这么怔在原地，耳中只能听到江水的奔流，与那一声声似踩在心头的脚步声。

        随着人影走近，一张熟悉却又年少的面孔出现在他眼中。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苍云军玄甲漆黑如墨，眉如利刃般倾斜，眸如明星般闪烁，眉眼间轮廓笼下阴影，尽显一副年少轻狂的张扬。

        此刻这少年眼眸里正沉着一抹情绪，目不转睛的盯着柳卿。

        柳卿望着对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恐怕这是一场梦，他一说话，就醒了。

        秋风习习，将面前笼罩的黑暗吹散开来，那少年终于走近站在了他面前。柳卿抬起头，发现尽管是少年模样，对方还是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他仰起头望着对方，就像许多年前，他望着即将消散的那缕魂魄般，思绪万千，眼眸闪烁。

        面前人首先张开口，声音传到柳卿耳中，却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似的。

        “唔，十几年了，你好像也没有太大变化，只不过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

        少年人的嗓音无比清澈，却比同龄人听起来低那么几分。

        柳卿终于喃喃着，声音却还是微微发颤。

        “燕兄……”

        月色映在燕妄笙的眸中，如同一汪清明透亮的泉水，燕妄笙听后眯起眼眸，只见泉水下情绪暗涌，他再开口，声音却听起来稍稍有些愠色。

        “你为何躲在这个地方，可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真是的，我走之前不是说过吗……”

        风停了，似是不愿意打扰这场久别重逢，圆月高悬天际，温和的注视着江岸两人，注视着他们长叙曾经，注视着他们相拥。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缕魂魄消散前留下的最后话语，圆月也曾经听到过。

        听到那人最后说。

        “请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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