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神寂-第二章 群雄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叶城之战终于以飞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终。
据说,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亲眼看到了破军少帅来到叶城,和试图带兵撤离的飞廉少将交手。军中双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锋,依旧还是以云焕占绝对上风而告终——据目击者说:那一战里,云少帅以个人之力、几乎将叶城里的镇野军团消灭殆尽,一个个战士都如砍挂切菜般地被杀死在统帅的面前,而云焕却偏偏不杀作为统帅的飞廉。
到了最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势若疯狂,完全不顾什么章法、不顾一切地杀向破军。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军相比无疑螳臂当车,云焕的黑暗之剑几次切过他的身体,然而仿佛有意容情、每次都没有深入要害,只是尽多的给予痛苦。不一会,飞廉身上已有十数处大小伤口,整个人仿佛血池里出来一样可怖。
瓮城里的军队已经奔逃一空,剩下满地尸首狼藉。云焕站在一地的尸首之中,掉转剑锋、架在了最后一名少年战士的咽喉上,定定看着同僚,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飞廉踉跄着站住,满脸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变得颓败而绝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声吼了起来,“云焕,你这个疯子!杀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么?放了他,来杀我吧!”
然而,云焕根本没有理睬他,只是带着残忍的笑意,将剑锋一寸一寸的割入那个少年战士的咽喉,看着一旁脸色惨白的飞廉,眼里充满了阴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杀你……如何?”
“疯子!”飞廉厉喝一声拔剑刺去,全身空门大露、竟似已不顾生死。
“真的想死么?”云焕看着他,低低吐出几个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还没体会够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着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里杀气充盈:“废了你的手,就不会总想充英雄了吧?”
两人的身形,在瞬间交错。
飞廉踉跄而过,只觉膝盖再无力气,低下头就看到血从左臂直流下来。
云焕站定,施施然转过身:“接下来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里忽地风声大起,一道黑影从巫罗府邸后院无声腾起,压顶而来,银色的闪电细细击下,转瞬抵达云焕的后心!
破军根本不为所动,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剑,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属撕裂的响声,那架银色的机械在一击之下便被摧毁,隆隆坠地,化为一团火光。
“愚蠢。”云焕唇角浮出一丝冷笑,然而眼神忽然变了——仿佛镜像,天空中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色机械!
“走!”另一道银色的飞索从天而降,精确地卷住了飞廉的腰,在瞬间将那个陷入绝境的人救走。
云焕大怒,手心黑暗之剑化为闪电,向着那架比翼鸟投掷而出。然而对方在空中以不可能的角度折转,动作精确而迅捷,竟然能和潇媲美!光剑只损伤了一翼,比翼鸟一个踉跄,却很快重新稳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过了叶城的外墙,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
居然有人、驾驶着比翼鸟从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飞廉!
眼角余光里,他看到了驾驶着比翼鸟的傀儡。那个傀儡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从那熟悉的眼神里认出了对方——
湘!居然是湘!那个鲛人,居然还活着!
那一瞬,杀气从心中再也无法控制的涌起,目眦欲裂。
太阳跃出慕士塔格的时候,宣告了一夜的激战终于结束。
那一战惨烈异常:外有铁桶似的包围,内有强敌入侵,为了掩护同僚从空中撤退,驻守瓮城的镇野军团浴血奋战,直至天亮。
然而,最终能成功逃离叶城进入博古尔大漠的,不过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这个云荒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为了废墟。外城、瓮城里层层叠叠都是军人的尸体,城内街道上也是萧条无比,到处都有空战后坠毁的风隼残骸,一些繁华的街坊被战火烧成了一片白地。
当迦楼罗缓缓盘旋于叶城上空,巨大的双翼遮蔽住日光时,幸存的百姓们纷纷从地窖里走出,在被战火熏得乌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将双手举向上天。
破军少将始终不曾走下迦楼罗,只是在半空里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仅剩的巫罗继续成为叶城的负责人——这样的决定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然而,在列队进入叶城的帝国将领们见过巫罗后,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罗坐在府上,眼神却是呆滞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刻板如鹦鹉学舌。
在看到巫罗身侧站着的那个帝都密使时,所有将领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罗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个被傀儡虫控制的傀儡!
叶城重新落入了破军的控制,扼守的门户被打开了,帝都从此不再孤悬一地。经过一轮血腥的洗牌后,新十大门阀诞生——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掌握了帝都的军权和政权,列队跪于迦楼罗下听命,有着不同于昔日旧门阀的勃勃野心。
讲武堂开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门第的界限遴选精英、培训新的战士。十大门阀在平定了族内的纷争后,为了在新政权里出人头地、纷纷开始积极表现自己,主动请缨出征,试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四月开始,帝都的调令一道道签发,十大门阀依次被派往云荒各地,分别和冰族乱党、鲛人复**和空桑人作战。
那一群年轻的虎豹,被一只充满毁灭力量的巨手从牢笼里释放出来,扑向了四方。
而另一群魔物:鸟灵,则云集在了帝都破军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听从调遣。每一次都跟随这些军队出击,然后在战后狂欢地享用着血肉的盛宴。
——在帝国创立后的百年里,它们还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无忌惮。
整个云荒都在战火中燃烧,局势错综复杂。
在东泽,龙神带领复**和空桑的西京将军一起作战,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出谋划策,几次战役下来局面暂时占优。北方九嶷郡的局势也比较稳定,青塬虽然年纪尚小,却控制住了属地的局面。
到了晚上,则更加有利——空桑的冥灵军团在皇太子的带领下每夜从无色城出击,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各地,对沧流帝国的军队进行狂风暴雨般的打击,然后天亮之前在陆地上友军的掩护下撤退,弄得沧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惫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为缺乏空桑和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军队却长驱直入,追击从叶城撤退的部队,深入大漠上千里,几乎将其一举歼灭。
然而在关键的时刻、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忽然带着人马出现,突袭了帝都的军队,瞬间打乱了追兵的步调。狼朗和卫默趁机带着军队突围,带兵连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将其团团包围,背晕空寂之山排出阵形,对着天空里密布的军队发出了开战的讯号。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么命令,帝都的军队居然不再追击,反而受命齐齐撤退了一百里。
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各路烽烟燃遍。
战斗进入了相持阶段,数月之中,整个云荒都笼罩在战火中。
沧流历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满月之夜。
冷月下,砂风呼啸过耳,狼朗带领战士在古墓前长久地守着,日复一日。
冰冷厚重的玄武岩将这座墓封死,宛如一颗完全封闭的心。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冰冷的石头上,仿佛感觉着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只不过半年不到,从帝都重新回到这里,却已经恍如隔世。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和素净的笑颜,脸上的神色复杂无比。墓中人啊,原谅我们惊扰了你的长眠……但是,能让这一片土地免于战火,对你来说、应该也是欣悦的事情吧?所以,请宽恕如今我们的不敬。
“队长,到底这里头有啥?”旁边的战士等了很久,忍不住低声。
狼朗不出声地回头,看向了东南方密布的战云——那是帝都派出来的军队,已经压到了博古尔沙漠的边缘,只等一声令下就飞扑而来。纵然是远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然杀气。
“唉,老大,我他妈的真想看看这座墓里到底有什么!”副队长大惑不解,顿足,“那天帝都的军队都快要打到空寂大营了,可是一道命令下来,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头!——难道这里真的有什么女仙不成?”
“你难道忘记了么?——当日云焕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尔戈人躲入古墓,他却始终不敢攻击。”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长,“别问原因,反正,只要守着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将讷讷领命。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祈祷声,转头看去,却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牧民。仿佛是害怕有军队驻守,这些牧民们拖儿挈女的赶来,远远跪着,对着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诵。
“又是这群杀不尽的沙蛮子!”副队长不耐烦,啪的一声抽了个响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拦下了他,摇头叹息:“算了,让他们也来这里躲躲吧……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各个部落都没地方可去,也只能来这里祈祷了。”
“听说还有很多暴民投奔了乌兰沙海的铜宫,里头还有霍图部的余党,”副队长蹙眉,语气愤怒,“时局一乱,这些家伙都无法无天了,公然招兵买马,再这样下去西荒都要变成那群强盗的天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点头叹息,“百年积怨,一朝爆发啊。”
一队人便各自无语,苍天瀚海,冷月下寂静无声,只听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铁甲上的声音,长短不一,铮然有声。
半晌,副队长忽地一拍脑袋:“对了,老大,几天后宣武将军成亲,你准备送什么?”
“成亲?”狼朗一怔,才想了起来,有些愕然,“是和那个帝都逃出来的巫即一族小姐?听说她不是疯了么?那家伙,还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家伙有什么不敢的。”副队长冷笑,“在空寂城同事那么多年,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姐如今落了难,逃到这里投奔远亲,虽然惊吓过度变得疯疯癫癫,但还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过才有鬼了。”
“破军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副队长摇头:“据说是破军不要的女人,想来捡了回来也不打紧——何况破军还放了她一马,显然还是有点顾惜这女人的。宣老二算盘打得精呢,抓住了这个女人,将来无论帝都赢还是飞廉少将赢,他都摸了一张好牌在手里。”
狼朗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飞廉也肯么?”
“飞廉少将没什么立场反对吧?”副将啐了一口,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黄沙,露出轻蔑的表情,“那个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实在对他不起——如今大敌当前,忙的要死,那里还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头看着帝都上空的冷月。
迦搂罗悬浮于九天,远远看去就如一片乌云笼罩。在迦搂罗的映衬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身世如飘萍,如明茉这样出身贵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乱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罢了。可怜朱门绣户的王侯之女,到最后却被这种庸人所欺凌。
“说起飞廉少将,也是命大啊,”副队长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断后,外城的镇野军团损失了十之**,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竟然还被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了回来!”
狼朗点了点头:“是命大。”
“听说救他回来的是个鲛人?”副队长好奇,抓了抓头发,“那么赤胆忠心,倒是和破军的那个潇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烂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傀儡。”
狼朗无语。比翼鸟分裂后,一半坠毁于云焕手里,另一半却带着飞廉少将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来到空寂大营。在最后脂水燃尽迫降在沙漠时,重伤的鲛人从比翼鸟里爬出,冒着大漠炽热的风砂拖着受伤的冰族军人行走了上百里,送到了空寂大营。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归来的飞廉时,他身旁的鲛人已经因为脱水和衰弱而昏迷。
一直到飞廉恢复,她还是处于深度的昏迷中。
飞廉少将长久地站在那个鲛人病榻前,神情复杂,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吩咐军中大夫好生照看。狼朗记得自己曾在叶城的巫罗府邸里看到过这个面目溃烂的鲛人,当时已经是奄奄一息,怎么也料不到她居然还有放手一搏,从云焕手里救走飞廉的力量!
“飞廉少将向来善待鲛人,当有此报。”狼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也无语。
——只是,帝都里的破军被人从口中生生夺了血食,从未遭到过这般挫败的他、如今心里该有怎样的怒火?
“魔鬼,魔鬼……”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着他尖叫,却躲到了飞廉的背后,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时刻探出头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红,“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叹了口气,嘟囔,“不娶她还不行?这个疯女人!”
“如此甚好。”飞廉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快下去包扎吧。”
他脱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身体,那个疯癫的女子在他身边乖得出奇,宛如一只羔羊般听话地任凭摆布。飞廉回头看了看旁边愕然的诸人,摇头笑了笑:“真是让大家扫兴
了……不过既然都来了,还是继续吧。“
诸人看到事情平息,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下,然而谁都没有了胃口。
这时,有喜婆上来试图将明茉带下去休息。然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女子又开始尖叫,狂乱地挥舞着手笔,歇斯底里,不肯离开飞廉半步。
“好了,好了,没事的,”飞廉连忙让喜婆退下,安慰着明茉。
疯癫的女子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警惕地看着身侧的其他军人,流露出惊慌之意,靠在他身侧瑟瑟发抖,几乎将整个身体靠了过去。看到这样的情形,卫默先冷笑了一声,侧过头;青珞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同样出身门阀,深受礼仪教导的飞廉此刻也觉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终究不忍将她推开,谈了口气,吩咐左右给她加了碗筷,然后将菜夹到了她面前—应该是几日来饿得狠了,明茉埋头猛吃了起来,他步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被吃那么急,慢慢来。”飞廉看着她满脸的汁水,轻叹,眼里有怜惜的光。他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矜持而高贵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独有的风姿,艳名远播于帝都,令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却仿佛把自幼接受的训导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前些日子,甚至听说她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个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血洗的厄运。这个女子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旗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她是一个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螳臂当车。于是自不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
流落边荒的天之娇女,美丽骄傲的凤凰,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拿起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上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直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防开他的衣袖,就这样半靠在他的怀里进餐,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愤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说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知识低下头去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满满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你……”闪闪无可奈何,“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碗边看过来,宁静而冷漠,“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你……”闪闪一时无语。哎,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人是不是都这样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个样.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而重重地把酒碗放下,看着桌面,忽然地大声道:“飞廉,你娶了她吧!”
此言一出,满堂惊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忽然狂言的西荒盗宝者,个个脸上的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了她吧!”
他独立与满堂寂静的军人之中,看着那个温文而雅的少将,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爱憎分明和拒绝:“否则她就要被欺负了——你看,她那样喜欢你,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不愿意她被欺负,就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西荒人的直率掷地有声,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可可的规矩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约束。在过去的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凡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无法选择,婚姻更是无法选择。
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是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夹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了中途顿了吨,然而,随即只是轻轻将菜放到她的碗里,动作温柔。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长身而起,转头看着音格尔。
“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肯不肯,也就一个字。你们冰族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满堂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诸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转头看向飞廉,却听到他再度清晰地重复:“我娶她。”然后他低下头,看了看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问到:“明茉小姐,你愿意么?”
她低下头继续大口大口地扒着菜,似乎充耳不闻。然而疯癫之人脸上忽然路出某中复杂的神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她,“我尊重你的意愿。”
堂内有人发出低低的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问一个疯子?她哪有什么意愿……你看上了她就娶了嘛,这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的,是不是?”
然而,只听一阵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豁然站起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用清晰而确定的预期回答:“我愿意!”
众人愕然。音格尔微笑起来,用力鼓掌,狼朗也带头喝起彩来:“好!乱世里礼法算什么》你们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啊!”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的,染而渐渐地大家都反应过来了——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做主,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之声。然而,却无人看到新娘埋手与飞廉的肩头,泪水已无声地润湿了他的衣衫。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个幸运的女子,将会的带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美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竟还能找到一棵良木依靠。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感谢身边这个男子的善良,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
金色的伽楼罗披着月光,凝定白怒动,无数红光从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伽楼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啪!”寂静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记。
“主人,”潇的声音带着怯意,“请息怒……都怪潇没用,不能帮你阻住飞廉。”
云焕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那日能重创白璎,已经足够。”他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低声咬牙:“只是湘这个贱人,居然在我面前带走了飞廉!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敢活着出现在我面前!”
“……”潇不敢答话,沉默。
“可恨!居然还逃往空寂之山,拿师父遗体来要挟我!”云焕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那种杀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彻底吞噬。他颤抖着抬手按在心口,眼神变幻——血洗帝都之后,一度他曾经感到空虚。那种空虚差一点将他击溃。然而,此刻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发出来,杀意凛冽。
那群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拿古墓来要挟他!
他不敢想象飞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后,会把那座古墓怎样。如果……如果师父的遗体遭到丝毫损坏,如果他们敢对其不敬——他发誓:就是把整个云荒都毁灭,也要让每一个参与过的人得到彻底报应!
云焕颓然将手捶在座位上,抬手撑住如火的额头,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有办法……不管是如何的憎恨,他依然没有办法!因为一旦开战,空寂之山下的那座古墓必然会遭到破坏——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看来,目下只有暂时容忍这群帝国余党龟缩在空寂城里苟延残喘一下了……空寂城外无援军,内无长久存粮,等平定了各方的叛乱,看那些人在里头还能撑多久!
“潇,你的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
“修复接近完成,”潇回答,声音略微颤抖,“又……又要开战了么?”
云焕侧过头:“追击帝国余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明夜开始,集中兵力与空桑海国交战——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平定东泽局面!”
“是……”潇默默点头,暗自咬紧了牙。
“我下去一下。”云焕站起了身,“在这里睡不着。”
“是。”潇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点头——自从雕像完工后,这几日主人都不再迦搂罗里,而要回到被重新修复好的甘泉宫才能入睡,就如一个怕黑的孩子一般。
很快,迦楼罗中又空无一人了。她寂寂地坐在黑夜里,许久不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铮然落地为珠。
主人走了,她又将独自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里……面对着一张张死去族人的脸。
今夜,文鳐鱼还会不会来呢?会不会带来那些指责和咒骂?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无数的生灵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缕不绝地从地面被抽取,渐渐融入迦搂罗的内舱,在红莲烈火里炼化,成为这具杀人机械的原动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觉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为什么?为什么在与迦搂罗合而为一、成为旷古未有的杀人机械时,不把她的心也一并变成铁石呢?
如果这样,在面对这种与故国开战的命令时,也不会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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