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第三章一觞谁与共、对月影成双
杨逍走后,李寻欢继续喝酒,直喝到夜已深沉、酒楼打烊,他才摇摇晃晃地行出双义楼。
赶车大汉一见他步履蹒跚、站立不稳的样子,慌得赶忙迎上去搀扶,心中惊疑不定。想这竹叶青乃是少爷最爱的酒,自小便喝,三十年来从不曾醉,怎么今日……
“少爷,你……喝醉了?”
朦胧的月光下,李寻欢微眯的眼也是朦胧的,但脸上的笑容却是那么清晰,轻喃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赶车大汉愣愣地看着那一抹笑容,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见过少爷露出这样舒畅的、欢喜的、开怀的、如释重负的笑。不是假装,不是勉强,是真的发自内心、幸福喜悦的笑。看着看着,饶是五大三粗一条汉子,也禁不住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他深知,这些年来少爷有多苦,有多不易,有多寂寞。
他把李寻欢扶上马车安置妥当,才问:“少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李寻欢背倚车厢,微阖双目,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走了十年,终于……不用再走了……”
虽是酒后醉话,赶车大汉却听得分明。其实打从杨逍一现身,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再见到少爷种种异常的举动,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看来今日遇到的那位身手一等一的黑衣人,恐怕就是少爷十年来寻寻觅觅的故人了。
他还想再问,可李寻欢已经含笑入梦了。
翌日,李寻欢在客栈的房间内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赶车大汉见他醒来后神清气爽,并无异常,连咳嗽都似轻了许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试探着问:“少爷,昨夜你说还要继续留在这临安府,此话当真?”
李寻欢微笑颔首道:“是的,昨日我与杨兄定下中秋之约,所以还要在此盘桓数日。”
赶车大汉闻言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便又黯淡了下去。迟疑了片刻,他终于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李寻欢低声说道:“少爷,你能找到他,我……真心替你高兴。可这临安城内人多眼杂,那么多门派都聚集到此,我只怕是……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愕然:“你要走?走去哪里?”
赶车大汉凄然一叹:“我也舍不得离开少爷,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但我怕留下会害了少爷和那位……杨大侠。”
李寻欢忍俊不禁:“他不是什么大侠,你也不必担心连累我,我们不会在临安停留太久,中秋一过应该就会走的。而且要去的地方不会有人认识你,你大可放心。”
赶车大汉奇道:“哦?咱们要去哪里?”
李寻欢微笑道:“昆仑山,光明顶。”
“光明顶?”赶车大汉面色一变,“那不是……魔教的总坛么?那位杨爷,莫非是……?”
李寻欢不置可否地笑了:“我不管什么魔教不魔教,我只知道,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心情好的时候,连等待都是美好的。
赶车大汉用了几天时间搜罗了临安城所有可以买到的名酒佳酿,他想中秋那天少爷和杨爷一定会痛痛快快地开怀畅饮一整夜。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到了八月十五约定的日子,那位杨爷却没有来。
那一天,李寻欢从红日初升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等来了一拨又一拨观潮的游人,可直至他们一拨又一拨全都离去,杨逍始终没有出现。
钱塘江潮确是罕见的雄伟壮阔,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踊若蛟龙斗,奔如雨雹惊……可不论白日如何惊涛裂岸、巨浪滔天,入夜之后江面仍是渐渐趋于平静、沉入黑暗。
一如他的心。
夜深如水,月明如镜。喧闹了一整日的六和塔内只剩下他一人,就像只有一个月亮。
他喝完最后的一坛酒,终于忍不住沉重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全身都在抽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咳出来一般。月光映在他身上,白衣苍寒,像一只濒死的白鹤。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他喃喃自语。既然身在情在,那身亡呢?是不是就没有情了?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为情所苦、为情所累、为情所伤、为情所痛?
只是,教他如何舍得?如何放下?倘若身亡真的可以断情,他又何苦放弃一切、穿越百年只为与他重逢?而今既已相逢,却又为何再次分离?今夕何夕?中秋之夜!他苦苦等待却等不来团圆,空负这样一横大江,这样一轮圆月,命运究竟还要折磨他到何时?
他抹掉唇边咳出的一缕血渍,闭了双眼,黯然神伤——杨逍,你到底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杨逍确实出了事。
自那日与李寻欢一别,他便去了天鹰教,连杀教中多名高手,勒令殷天正三日之内必须解散天鹰教、回归光明顶。那殷天正不舍自己一番心血创下的基业,决心与杨逍拼死一搏,奈何技不如他,受了杨逍一掌。殷天正之子殷野王趁杨逍与其父交手之际以剧毒暗器“蚊须针”偷袭,杨逍不幸中招,硬是凭着一口气逃出了天鹰教并以内力逼出了毒针。只可惜针虽离了身体,毒已侵入血脉,全身真气逆行,空有绝世武功无法施展,肌肤溃烂,面容尽毁。他几经挣扎,终于不支倒地。濒临昏迷之前,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里是那个长身玉立、白衣翩然的人影。
“李……寻欢……我……怕是要……失约了……”
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石屋里,有个女子正求大夫给他治病,大夫不肯,夺门而逃。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开口说话。他很想问那女子,现在是什么时日;他还想托那女子,替他去钱塘江畔的六和塔传话给李寻欢。可惜只有嘴唇可以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女子见他努力睁大眼睛、拼命想说话的样子,忙上前安抚,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脉门,感觉像是中毒的迹象,便将他扶起、坐到他身后以真气助他驱毒。虽然对方的内力远不够深厚,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他只需借助一点外力便可重新调整体内的真气运行,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只一门心思想尽快疗伤恢复功力。如此又过了数日,他的内力完全恢复,体内的毒素彻底逼出,身上脸上的脓肿恶疮也都消除殆尽。
那个单纯善良、热心救他一命的女子,正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最小的弟子名叫纪晓芙,她的父亲就是江南总管神鞭纪英。杨逍十分感激纪晓芙的救命之恩,决心报答,恰逢明教锐金旗掌旗下临安坛主铁头陀带人赶来围捕他,他一怒之下杀了铁头陀、带纪晓芙一起逃离了石屋。此后数日,二人同行同住,情愫暗生,由此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恨情缘,那是后话。
所以人生里很多时候都是如此,偶然间一次错过,故事可能便会有另一番景象、甚至另一种结局。
李寻欢八月十五未能等到杨逍,第二日便决定前往天鹰教找人。赶车大汉不解,问他因何认定杨逍在天鹰教?李寻欢答道:“我不确定,但近来临安城汇集了大大小小各门各派的人,目的都是寻找屠龙刀与白龟寿,而此二者又与天鹰教密切相关。虽然杨兄未提他究竟要办何事,但他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临安,不是巧合,目的必然也只会是屠龙刀、白龟寿、天鹰教之一。我相信以他的个性、不会觊觎什么武林至尊的宝刀。既如此,不是为屠龙刀与白龟寿,那就只剩天鹰教了。”
于是他们即刻打听天鹰教所在之处、登程上路。马车出离临安城向东北方向行约一个半时辰,即见到连绵的山脉。沿着山路又行了一阵,远远望见山口处两列旗帜迎风招展,走近一看,白色旗面上均绣一头黑色大鹰,双翅伸展,甚是威武。一见有马车,立刻有两人拦住喝问:“什么人胆敢闯入我们天鹰教的地盘?速速停车!”
赶车大汉冷冷地答道:“我家主人要见你们教主,你去通报一声。”
岂料对方言道:“我们教主身体不适,不见客,你们马上滚下山去!”
赶车大汉当然不肯,催马向前,对方拔出兵刃就冲了过来,可又怎能拦得住李寻欢的马车?赶车大汉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他们。正要继续前行,忽见白影一闪,李寻欢已自车厢之中飞身而出,飘然落在哨岗旁边的一块巨石面前。
巨石上面刀砍斧凿般镌着四个大字——叛教者死,笔力遒劲,笔意纵横。
赶车大汉震惊道:“少爷,这字像是将内力灌注于手指写出来的,莫非与杨爷有关?”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抛下一句:“你在此处等我。”说完猛一吸气,身形一展,白衣翻飞,眨眼间人已在十丈开外。
赶车大汉当然想跟过去,可他知道,李寻欢的轻功一旦施展,这里就算真有只天鹰恐怕也难追上。
李寻欢一路提气猛纵,直奔山顶的天鹰教的总堂而去。途中虽也经过几处哨卡,几乎都形同虚设。他并不知杨逍上次来时接连杀了天鹰教数名高手,而王盘山事后一年来各大门派也屡屡到天鹰教寻衅滋事,导致天鹰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经过丹枫桥时,他又看到了“叛教者死”四个同样的大字,这使他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杨逍的“要事”正是天鹰教,而天鹰教中只怕有叛离明教的徒众;他也愈发担忧和不安起来——杨逍不留余地一心要处死“叛教者”,但他孤掌难鸣是不是寡不敌众、被天鹰教所伤甚至……思忖间,心头忽掠过一片阴影,当年冲霄之殇也是他独自一人孤身犯险、堕入敌人圈套。一念及此,李寻欢的心彻底乱了,万分后悔当日为何不问个清楚、陪他一同前来。
“有敌来袭,兄弟们,上!”耳听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叱喝,紧跟着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间攻来四人——东方一人手持利剑,直逼李寻欢;南方一人舞出满天刀影,罩住李寻欢;西方一人双拳皆是拼命的招式,袭向李寻欢;北方一人两腿一上一下,分别踢向李寻欢的头部和下盘。这一下前后左右夹击围攻,刀剑凌厉,拳腿无情!
此四人乃是天鹰教白虎坛的“四杀神”,与不久前命丧杨逍手上的青龙坛“四煞星”齐名。“四煞星”死后,他们便是总堂前的最后一道关卡。四人出战每每联手,手下从无活人。
可惜他们对付的是李寻欢。
说时迟那时快,“四杀神”只觉眼前白衣一长,李寻欢原本前行的身形已掠在半空,如风吹云飞一般,同时双掌一推,一股慑人的狂飙自他掌中涌出,似龙卷风袭来,四人齐齐摔出丈外,跌落尘埃。
东方使剑的汉子跌得七荤八素,勉强挣扎起身,还没找到李寻欢所在位置,忽觉颈上一凉,一把三寸七分长的小刀已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心下一寒,抬眼看着面前剑眉星目、丰神俊雅的白衣人,蓦地想起武林中传说已久的一个人来。
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了,全身的力气、勇气、神气全部消失不见了。
“我问你,杨逍是不是在此处?”白衣人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不在……他……早就走了……”
李寻欢听得一喜,忙问:“什么时候?”
“大概……五日前,杨逍来我们天鹰教……大开杀戒……教主、堂主都被他所伤……到现在还……还躺在床上……”
“那他人呢?”
汉子额上冒汗,嗫嚅着不敢说话。
李寻欢心一沉,小刀向前一递,刀尖刺破肌肤,血流了出来。
“说!”
汉子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求饶道:“大侠饶命,饶命……我真不知道杨逍去了哪里……他……他中了我们堂主的‘蚊须针’之后就逃走了……”
听到“蚊须针”三个字,李寻欢不由心中大恸,面色大变。他听说过此乃江湖上近年来出现的一种无比歹毒的暗器,极为细小,不易防备,上面涂满剧毒,中者几乎必死无疑。
“杨逍,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李寻欢只觉心乱如麻,瞪着面前不断哀告求饶的汉子,一咬牙还是收了刀,返身直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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