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夏末,新榆市空气潮湿,放学时荡了会儿雨。
雨丝在暮气沉沉的黄昏更显飘摇没重量,在空中像一道雨帘。
由于各班班主任六点后统一去市里开调研会,这一周没有晚自习,同学们第四节就收拾好书包归心似箭。
祝善颂在门口没有等到付翘薪,她没让司机来接独自一人回了家。
到家看见付翘薪黑色高帮帆布鞋七扭八歪脱在门口,她伸手摆好,提着自己的鞋子最终选择放在鞋柜最下层。
准备上楼时,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
屋内光线偏暗,落地窗帘把夕阳的光遮了一半,屋里不透光,她着实吓了一跳。
沈允之膝前放着个平板电脑,没看她,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字。
金丝框架掩盖他平日里深邃的目光,整个人坐在沙发里很平和。
他有所察觉,手指微微一顿,平静的抬起眼:“我周一至周五留校不回来。”
祝善颂前进的脚步停下,愣了一秒:“啊?”
沈允之谈吐风雅,让祝善颂想到庭院里静默的君子兰,缱绻着香气,安寂祥和。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他盯着她的眼睛,眉目英俊,话里暗示明显,反问她:“懂吗?”
祝善颂声音很轻,低了下眼:“懂。”
沈允之手中继续敲着键盘,漆黑的双眼再看向她时又下达指示:“沈桃在广场上玩,你去接她回来吧。”
祝善颂点点头:“好。”
入暮,广场上小学生居多,一个卖棉花糖的摊位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沈桃和一个同龄男孩在广场西南角抓蛐蛐,碰巧小男孩的家人也来寻人,沈桃玩够了,乖乖的跟她回家。
沈桃今年刚上四年级,谈不上淘气,就是爱美的心比旁的小女孩重了十几倍。
她今天没穿校服,穿着件好看的水手服,抱着个皮球生怕把天蓝色的衣服弄脏,小小的手快要抓不住皮球,步子越走越慢。
祝善颂俯下身子,弯唇:“姐姐帮你拿。”
沈桃听话的给她,抓她的手紧了些。
赵卉美和沈临还未谈婚论嫁时,祝善颂见过几次沈桃,水灵灵的大眼一眨一眨盯着她看,整个人躲在沈临身后。
见过几次,就黏上她了。
路过龙栖河,沈桃非要看河里的鸭子,赖着不走。
祝善颂只好在岸边长椅上坐着等她,夏末的晚风温柔,少了白天的燥热。
发丝吹到脸上很痒,她伸手去捋。
目光不离岸边看鸭子的沈桃,她看着许久有些出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祝善颂回头,看见短发的盛招娣歪头对着她笑,手里拿着热腾腾的蛋饼。
许久未见。
她的头发又剪短了,头发薄薄的很软,六中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右手推着辆男气十足的山地车。
盛招娣注意到岸边的沈桃,回头对她笑:“这就是你那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祝善颂张了张口还没说话,沈桃叉着腰,听懂了似的,吐字清晰:“我姓沈,叫沈桃。我不是林妹妹。”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样子逗笑了盛招娣。
盛招娣支好车子,戏谑看着她:“小妹妹,想不想吃蛋饼,超级香哦。”
沈桃扔掉手里的鹅卵石,几步跑过来抱着祝善颂,躲在她身后不说话。
盛招娣笑得更肆意,嘴边浮现两个酒窝:“小鬼头还挺黏你的。”
太阳西沉,两人告了别。
盛招娣问她:“什么时候来练琴?”
祝善颂想起明天下午要留社团,“后天吧。”
到家吃完饭,付翘薪装模作样给祝善颂盛了碗乳白色的鱼汤,姐姐妹妹挂在嘴边。
沈临问了两人几句学校的事,祝善颂微笑点头回应,一顿饭吃下来比第一天好很多,饭桌上的欢笑声平添几分人间烟火味。
祝善颂看着冒热气的鱼汤,低头喝了一口,很香。
对面的付翘薪忙着给沈临夹虾,嘴里哄人开心的话不断。
一时恍惚,差点觉得就是自己家了。
晚上做完作业已经十点半,冲了个澡出来,手机震动不停。
打开十几条谷谷发来的微信。
谷谷:【物理作业发来。】
谷谷:【周怀若不给我发数学选择,小颂你可要救救我。我明天跟周怀若说一句话我就是傻逼。】
祝善颂拍好作业发给她,退出界面,瞥见□□上一个好友申请。
对方:【一个混迹江湖多年身藏功与名的浪荡侠客,附加一个狗头(……祝班长历史作业抄抄可否】又一个狗头。
祝善颂轻笑,同意后“浪荡侠客”自动更名为“赵右”。
赵右:【祝班长恩重如山,您的胸怀比海还深山无棱天地合也不敢忘恩情。】
一顿骚操作后安静五分钟,估计是作业抄完,冒了一句正经话:“【祝爹地,明天放学一起吃饭可否?我虽然是转来的,但以前也是新榆的,和大家都熟儿,之后搬走了两年。】
又发:【有我、老周和三班两个兄弟,人不多。】
祝善颂没有想直接谢绝:【不了,我明天还有事情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
赵右发了几个表情包,颇感遗憾。
祝善颂把头擦干,打字回了句:【你还是改个称呼吧。】
赵右秒回:【“祝班长”可否?】
祝善颂头顶冒冷汗,神经不正常的中二少年说话结尾都喜欢带两个字吗。
临睡觉,谷谷找她闲聊。
祝善颂想了想问她:【你和赵右很熟吗?】
谷谷:【熟到不能再熟了,他小时候被他妈打薅掉几根头发我都知道。知道三班李祷吗,他和赵右原先都在新榆,后来他俩父亲工作调动就搬走了两年,原先初中都是六十七中的。】
祝善颂钻进被窝里,盯着消息里出现的名字发呆。
谷谷接着秒回:【听说过李祷吗,他打排球帅爆了,迷妹一群一群。不过,小颂你应该不感兴趣吧,唉我们祝班长一心只读圣贤书。】
谷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成功把祝善颂逗笑。
祝善颂:【我是出家了吗,这么寡淡。】
谷谷:【没有出家,您心向佛门远离世俗凡尘,您心系佛光荫蔽的尼姑庵。】
两人闲聊到十二点,祝善颂打了个哈欠,眼睛微红。
快要入睡时候,谷谷又发来消息:【所以不谙世事的祝班长,对黑板报可感兴趣?帮个小忙可否?】
祝善颂眯着眼睛,凭着肌肉记忆打出个字回复:【好。】
祝善颂从小拉大提琴,考进三中后没多久就加入了提琴社。
周二下午有社团,她通常背着琴去学校,谷谷见状通常揶揄:“我们的周二甲壳虫来了。”
她清楚的记得,那日是秋分。
她真正爱上李祷的日子。
六点一过,祝善颂和几个社团女生背着大提琴从教学楼走进艺术楼。
抬头,万里无云也无风。
社团在二楼,祝善颂找好位置后练习音阶,社团女生居多嘻嘻哈哈很欢乐。
她们挑了首德国歌曲,旋律较奔放活泼,属于典型的德国民间音乐风格。
易筱筱新入团不久,对谱子生疏,几次下来拖着进度。
“没关系,你多练几次就上手了,回头我把谱子发你。”社团其他女生安慰她。
易筱筱是年级第一,大提琴是业余爱好,也许是个性要强,她执拗的性子硬是和自己较劲。
她和祝善颂用着一个谱子,拉错时祝善颂会提醒她:“现在进入b段,先前的豪放俨然变成坚毅和稳健,节奏要快起来。”
易筱筱眉头拧巴,急得五官皱在一起,有些泄气:“还是跟不上。”
大家中间叫停休息十分钟。
易筱筱心感惭愧,干脆请大家吃雪糕,她平日里和祝善颂走得最近,两人结伴一起去了小卖部。
小卖部里挤着三五个高二排球队的男生在买水,空间逼仄,易筱筱让祝善颂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
-
祝善颂靠着玻璃舔着冰棍,草莓味冰冰凉凉,里面的奶油味道很重。
开着窗,刮来几阵狂风,谱子被翻的哗哗响。祝善颂把最后一口冰棍嗦进嘴里,很冰迟迟咽不下去。
嘴里鼓囊囊说不出话,易筱筱戳她的嘴,笑得弯下腰去。
祝善颂眼睛弯弯的,不语,起身把棍子扔进垃圾桶。
转身的功夫,一阵狂风把窗户震得哗啦哗啦响,抬头看去,已经团团乌云。
黑沉沉的天,突如其来一场雨。
风猛地刮来,卷着雨丝,白色塑料袋飘荡在半空随即落地,又扬起。
社团结束,大雨没停的意思,有女生焦灼赶公车要走。
祝善颂背着大提琴坐在窗台边上,眼神清冷无聊等雨停,楼上一阵嘈杂脚步声,一行人勾肩搭背下来,胳膊肘里夹着软排。
她坐的位置挨着楼梯,下来七八人后她挪了挪位置,目光无意间瞥到走在最后的男生。
李祷左手捏着把伞,右手撩起衣服向上擦着额头的汗,裸露出白皙的皮肤。
他擦身而过,周身带着股淡淡的茶香,像是茶叶浸泡后留有的浓郁清冽的香气。
他低头专注擦着汗,手腕处的青筋若隐若现,额头的碎发垂下遮住眉,眼睫低垂,像置身事外。
走在前的人发现秋雨声势浩大,根本冲不出去,又拐回来搭着李祷的肩膀,垂涎他手里的伞。
毕竟是近三十人里唯一一个带伞的人。
李祷明白周围人不要脸的来意后,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跟赵右说了几句,手压在伞上,祝善颂第一次见他笑得很浑。
他瘦高的身影伫立在人堆里很扎眼,祝善颂距离他很远的地方,看见他仰着头对身边人揶揄了几句,她听不清楚,只见下一秒,穿黑t的身影就撑着伞大步跨了出去。
她在人群后面,听到的唯一一句是:“李祷你他妈丢下我们不管你就是孙子。”
李祷和赵右撑着一把伞已经消失在雨里。
窗外雷雨滚滚,祝善颂和易筱筱属于不着急走的那波人,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等雨停。
易筱筱递给她一片草莓味的口香糖,两人百无聊赖说着话。
易筱筱忽地问:“你说李祷会回来吗?”
祝善颂原本漫不经心,在听到这话时一怔,窗外雷声轰鸣,不答反问:“雨多久会停?”
五分钟过去。
围在大厅门口的人群有人跃跃欲试想一咬后槽牙冲出去。
十分钟过去。
相信有人会来解救他们的,也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开始虔诚的等雨停。
祝善颂划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赵卉美甚至不知道她没有带伞的习惯,被困在这儿。
口香糖的草莓味消之殆尽的时候,她撅起嘴巴吹了个泡泡。
略显自豪的扭头给易筱筱看,骄傲的双眼含着笑。
易筱筱的目光从她嘴巴上的泡泡移开,缓缓地越过她的头顶,嘴巴诧异的微张,目光停在了她身后。
祝善颂背对着门口,听见身后一阵躁动,站起时衣服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人群中像扔进一颗烟雾弹。
“砰”的一声,人堆炸开了锅。
祝善颂回眸,目光看去,口香糖霎时爆裂在唇边。
欢呼声绕在耳边。
草莓味弥漫在唇边。
她看到穿着黑t的少年大步朝这里走来,身材笔挺,漆黑的短发湿漉漉的,四个人撑着把脏蓝色的户外帐篷伞。
越走越近,他的脸上是轻狂的笑。
他阻隔身后的风雨,朝她走来。
猝然。
祝善颂心尖狠狠一颤,呼吸也屏住了,随后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跳起。
心里像是有万千烟火在空中升起随后炸裂。
星星点点的流苏拖着微弱的光芒划过心头。
在她意识到心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猛地低下头,心跳失控后,手心手背出了层汗。
滂沱秋雨里,她走在他身后,混在人群里。
往后多少的年岁,她始终站在他背后,看着身前蓬勃俊逸的少年,将秘密一藏再藏。
李祷从陌生走入祝善颂的心里,用了二十分钟。
一场雨的时间。
骤雨滚滚暑气褪去,空气里有潮湿的秋意。风里除却不易察觉的微凉,还有祝善颂藏形匿影的心事。
多少年后回想,她见过他耀眼坦荡的模样,唯独对那天浑身浇在大雨里并不帅气的他动了心。
少年抬头,漆黑的眼眸落入她的视野,浑身湿透脸上带着轻佻狂妄的笑。
她垂下眼帘,脑海里浮现一句青春伤痛文学的话“有情人在雨中相爱”。
她嗤笑,脸颊和耳后一阵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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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到班里拿好书包和伞三三两两回家,祝善颂没带伞,只好在教室里做作业等雨停。
几张物理试卷很难,她吭哧着咬着笔杆,时间慢慢过去终于完成一张试卷。
作业完成了大半,从题海里抽出身,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她慢吞吞把笔袋和课本收进书包,关了灯和门,下楼。
雨后初霁,天边大片橘黄和赭色,像两种不可调和的色块,火烧云最后一抹余晕在苍穹弥散开。
走到楼梯拐角,看到操场上打排球的一群人。
祝善颂双手不自觉攥紧,无意识的咬着嘴唇,在期盼和紧张中找到李祷的身影。
心里暗自欣喜。
她的目光锁住那挺拔的身影,看他跃起扣球时右臂肌肉线条流畅,落地时脚下溅起的水珠。
祝善颂抿紧唇,呼吸不畅。
她看他球场上笑得轻狂,诗里那狂妄不羁的天宫山水郎有了模样。
雨过天霁,十七岁的祝善颂爱上了这个鲜活张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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