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往事
回去的路上,阮青梅一直没有说话,反倒是令荀像是褪去了之前的忧郁与戾气,重新变得平和安静,仿佛依然是杏花村大树下的少年,单纯而幸福。
阮青梅闷闷不乐,反而是令荀主动开口:“怎么了?”
青年的声线轻柔温暖,阮青梅却没有丝毫被安抚,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
令荀轻笑。
“你还笑?”阮青梅嗔怪地看过来,狠狠地一锤马车,“气死我了!什么破地方,我们这就走,再也不来了!”
令荀抿了抿唇,平静地道:“我知道,青梅在为我生气。”
“二狗哥哥,那个人……那个什么‘妹妹’的……”阮青梅没法解释自己从何得知,只能顺着王妃的话说,既然令荀不想说,她就继续假装不知道好了——
“没有妹妹,清江王妃风吟月就是我的生母。”
阮青梅不可思议地看向令荀,没想到他会突然坦诚。
“哪有什么‘妹妹’,不过是她怕暴露她还有一个孩子在世这件事,怕她王妃的位子不保,找的借口罢了。她想认我也是看我得了清江王赏识,想我为她利用,但是又绝对不会证明我的身份,便想出这个借口。”
见阮青梅沉默不语,他苦笑道:“青梅妹妹那么聪明,看到我和她的长相,就应该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她体贴他,不想触碰他的伤心事,宁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保护他那可笑的自自卑,她甚至背地里为他出气。青梅这样理解他,他还有什么不能摊开来摆在她面前的?
他若真的那么鄙夷自己,就更应该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出身,再让青梅自己选择,是否愿意和自己共度一生。
令荀视线坚定起来:“青梅,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当年,风吟月家里遭难,举家逃亡,投奔亲戚。路上,她机缘巧合救下一个男人,也就是现在的清江王,当年的世子雷云,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
风家落魄,风吟月这一路受尽了白眼和挖苦,一心只想逃离泥沼。她自身难保,更别说救人了,然而,她看出这个男人虽然浑身是伤,但衣料非常昂贵,气质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在男人平日喝的药里动了些手脚,趁机勾引了这个男人,再半推半就促成了事。风吟月貌美,荆钗布裙也难掩容貌,如此绝色楚楚可怜,还对他有救命之恩,世子雷云如何不动容,当即告知了身份,并许下承诺。风吟月没想到自己这一步捡到了宝,心中大喜,对雷云照料更加用心。
没多久雷云的部下寻来,他答应她先回去告知父母,再来接她,并留下了信物。
风吟月满心以为自己的好日子要来了,没想到,雷云回去的路上,北边的战争也爆发了,异族入侵,烧杀捋掠,而雷云……彼时外有军情刻不容缓,内有兄弟相争,老清江摇摆不定,雷云世子之位不稳,他知道此刻自己多说无益,于是马不停蹄地领命出征。
风吟月左等右等不来人,心中急切又害怕,雷云是她爬出泥沼的唯一机会,她不甘心,便独自去清江城寻人,便是雷云负心,她自有信心再将这个男人的心抓回来。没想到来到世子府外,她被告知了一个惊《乙游女主只想攻略村民乙》,牢记网址:m1天噩耗:世子战死,清江王已经准备另外册立新世子了。
雷云死了,她彻底从美梦中惊醒。雷云都死了,她去做什么,给雷云守寡吗?她还这么年轻!
风吟月毅然离开世子府,她此刻饥寒交迫,加上精神上的打击,晕倒在了路边。再次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身处温暖的屋舍内,有侍女悉心照料,窗外,一位温文儒雅的公子来回踱着步。听到声音,那公子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着窗纱交汇。
那人就是令荀的父亲,燕子巷教书先生令家的公子,令葳。
令葳年纪轻轻,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从清江城赶考归来的路上,救下了这个晕倒在路边的可怜女子。令家虽然清贫,但书香门第,人脉广阔。令葳性格温和恭顺,对于这位苦命的女子十分同情,加上风吟月十分善于利用美貌,他很快便对这女子起了呵护之心。风吟月于是又看到了一条新的“出路”
令葳学问极好,年纪又轻,将来必会走仕途,她跟着他,熬过了清贫日子就能做官太太,也不算吃亏。
但是令家的二老对于风吟月的做派很不喜,风吟月心知令葳孝顺,早晚会顺从父母,于是她再次使出同样的手段,与令葳生米煮成熟饭。令葳是一个非常重视礼教的人,得知自己“犯下大错”,说什么都要给风吟月一个正妻的名分,二老拗不过他,也只好答应。
婚后没多久,风吟月就被诊出有孕,安心养胎生下了令荀,在令家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段相夫教子的生活,二老对她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日子似乎就这样平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知足的,只是偶尔路过银楼布庄,看到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她还是会觉得些许不甘,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平淡,她本还可以攀得更高,更高……
就在令荀半岁的时候,令葳考取功名,举家迁到清江城去做官。也就是这一回,风吟月走在街上,遇到了王室出行。她向往地看着那浩大的阵仗,却陡然发现,在队伍前头骑在马上的人——正是传闻中早已死去的雷云。
一瞬间,她如临深渊。
她这才知道,在她养胎的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雷云世子没死,他潜入敌营,直捣王庭,立下赫赫战功;清江王年迈,决定退位,下个月,雷云就要接管清江城,成为新任清江王。
风吟月完全惊呆了,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可以是清江城最尊贵的女人!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事实上,雷云也几乎早都忘记了这个女人,身为世子,以及未来的清江王,他身边从不缺美貌的殷勤女子。便是风吟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紧接着奔赴前线历经生死,这件事也就在他记忆中淡忘了。
可风吟月不是个认命的人,得知雷云还活着,她突然觉得一天也受不了现在的生活了。她总是会想到,她本该可以住在更大的地方,更好的院落,穿华丽的衣服,有更多的人服侍,最重要的是,如果跟了雷云,没人能瞧不起她,连现在的丈夫都要跪在她面前参拜……在日夜的煎熬中,她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故意穿上旧衣,褴褛蓬头,跑到世子府的门口等候雷云的车架。雷云乍见这个“疯妇”几乎认不出,但是听到她的声音又不敢相信,他半信半疑地将人带回府中,命人为她梳洗。再次出现在雷云眼前,风吟月便如一朵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动人,这强烈的对比让雷云再次被这女子的美貌俘获。但是风吟月知道,只凭美貌,想要拴住雷云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她精心编纂了一个故事……
“故事?”阮青梅想不出这女人还要怎么作妖,“她要走就走,还想干什么?”
“她说,当年她在约定之地等人,是我父亲路过,见她貌美,起了歹念,强掠了她;她说,令家人都是恶魔,这些年折辱她,欺凌她,让她生不如死,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她说她无时无可不想念着世子,一刻也没有背叛过雷云。”
她还使出了苦肉计,提前在身上弄出了很多伤痕,作为令家虐待她的“证据”,甚至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说,那女人对自己是真的狠得下心。
雷云见美人为他受了这么多的罪,心中被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决意要解救她于水火。
“她怎能如此血口喷人?!”阮青梅难以置信。
令荀摇首:“令家刚搬到清江,四邻不熟,亲戚也只知道我爹成了亲,别的并不知晓。”
“此事传出后,朝廷罢免了我爹的官职,将人押入死牢。”令荀冷笑,“后来雷云即位,大赦之年,我爹也被放回了了老家,但是也被打断了腿,自此下不了地。”
说到这里,令荀眸光一暗。
“而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清江王不知道我的存在,风吟月不敢让雷云知道,她还有一个孩子在令家。”
她对雷云说,那是令葳和丫鬟生的孩子。自然,丫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细节一一对应,严谨到了令葳都无法反驳的地步。在风吟月口中,两年的恩爱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而令葳是个“色胆包天”的“恶人”,丫鬟自然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因此,不满一岁的令荀也被扣上了“奸生子”的罪名。
令葳遭遇如此背叛,人生彻底毁了。因为得罪了王室,家里亲戚也都断了来往,还有一些落井下石的事情,二老深受打击相继去世……总之,令家完了。
令葳懊悔自己引狼入室,郁郁酗酒度日,不能下地,就躺在床上喝,至于亲儿子……令荀的长相像极了风吟月,每每提醒着他的愚蠢,他实在没法做为一个普通的父亲去爱自己的孩子。他不许令荀出院子一步,以至于好几年,邻居都不知道这家还有一个孩子。
可怜令荀一直以为父亲是坏人,他什么都不懂,听见别人说便信以为真,也许孩提的话语无意间也曾刺痛过那个可怜的男人,所以他才总是那样暴戾,打骂不止。也因为如此,小孩子格外思念自己的母亲。他从小接收的认知便是如此,父亲“罪孽深重”,母亲“身不由己”。
令荀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平静的像在诉说别人的苦事:“十岁那年,我和奶娘的儿子偷跑了出去,在集市上玩耍,回架当晚,宅子就莫名失火,大伙逃跑的时候,我的房门却被反锁。”
多亏他体型小,从小窗爬了出去,幸免于难。
阮青梅心里一凉,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令荀垂眸:“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她是不得已,因为这个家给她留下可怕的回忆,她才要逃离。”
“我不想打扰她,但是每一年,我都会寄一封信回去,没有落款,没有文字,我想,哪怕有一次,她想起我的时候,会去看一看,只要看到一封,知道我很好就可以了,直到鸾都城那次……”
“令荀,”阮青梅突然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令荀在阮青梅头顶揉了揉,还是说了下去:“后面的你应该都猜到了,我就是从那时才知道,二十年来,我错得离谱。”
在鸾都的时候,他托花市老板的儿子替自己送上鲜花,并唱了一首令家人很会唱的童谣给她听,结果当晚,在他所留下的假地址,发生了一场大火。夜幕下,火势滔天,那画面竟与当年老宅一模一样。
令荀彻底明白了,并不是什么巧合。
这么多年他被自己囚禁在一个精心编制的美梦里。他能平安长大紧紧是因为,她以为,他早死了;她希望,他早死了。
多年来的信仰崩塌,小时关于父亲的细节被一一唤醒,最后连接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可是如果他一直所信赖的并不是真相,那么即便另一个推测多荒谬,多叫人难以相信,也只能是真实,真实就是:他所憎恶的、动辄打骂的父亲一直在保护他,而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却是一名样貌美丽的刽子手。
“知道我还活着,她想必寝食难安吧,不然也不会我才来到清江,就立刻派了刺客。因为我们去了老宅,她大概以为我们要做些什么。”
这一点阮青梅倒是完全没想到。
怪不得二狗子昨天那么生气,都不给雷世子好脸色……等等,如果这是真的,那雷世子就是令荀同母异父的弟弟?二狗子应该早就知道了,那这一路上,他是以什么心情面对雷鸣的?
阮青梅觉得心疼得都扭曲了,天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
怪不得她觉得这条路线简单又顺畅,原来所有的虐戏都集中在了男主身上,和二狗子经历得相比,老四线那几个狗的火葬场都完全不够看了啊。
这会儿连系统都在脑海里“呜呜”个不停。
系统:“太惨了,太惨啦,呜呜呜,亲呐,你要好好对待小二狗啊。”
“二狗子,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这些破事咱不说了,以后再也不提了。”阮青梅认真地说。
原本因为揭开伤疤而有些凄楚的心情因阮青梅这一句稚嫩的抚慰而破功,令荀摇摇头:“傻瓜。”
这是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听了他的过往,眼中没有一点点的嫌弃、鄙夷、麻烦……有的只是满满的心疼,真挚得好像恨不得替他去受苦,叫他还有什么好自怨自艾。
其实他想说,也没有那么苦,信念被颠覆的时候,确实觉得天都塌了。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阮青梅都毫不犹豫地保护他,渐渐的,他不敢再放纵自己去崩溃,怕阮青梅担心,也怕她不顾一切地冲在自己前面。
有了更重要的事,过去的苦难也就释然了。若不是风吟月欺人太甚,他也不会特意来她面前来警告。没想到她慌了,害怕了,竟然想要讲和。
阮青梅今天有一句说得很对,那份廉价的“母爱”,他早已经不稀罕了。
她唯一用来掣肘自己的就是血缘,当他已经不再看重这份关系,当他走到她面前,她还剩下什么了呢?
“没事了,青梅,她已经不再是我的软肋,你不用担心。”令荀说着,眼神平静,似乎不是假话。“二狗哥,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就回去吧。”
早知道这样,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令荀来。
“不,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日子。清江民生艰辛,这里算我的故乡,我是真的想出一份力,至于王妃那边……”想到风吟月层出不穷的手段,令荀眸色一暗,“我在此一日,即便什么也不做,于她而言也是煎熬,就当做是报复吧。”
那也太便宜她了!
“可她害令家那么惨,又几次出手害你……就算了吗?那不不公平。”阮青梅说。
令荀一怔,他突然意识到阮青梅有哪里和别人不同。
她聪明、敏捷,有能力有胆略,但却从未生出欺凌弱小之心,她小小的心灵里,装着“公平”。寻常人听了他的身世,最多只是感同身受地宽慰,她却想到了令家遭遇得不平。
说实话,令葳待他并不好,动辄打骂,加上他年幼不辨真相,其实生不出太多感情,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一团乱麻。
“令家的人已经没了,当年的事找不到任何证据,我这次回来,本想祭奠一下父亲,可是老宅无人,宗族也断了联系,我连父亲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真的枉为人子。
阮青梅沉默。
这件事对令荀而言太复杂,报复风吟月,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二次伤害。但是就这么算了……想到二狗子一家受的委屈,阮青梅就觉得不能便宜这女人。
系统:“干,不能这么憋屈!”
阮青梅:“这还用你说,不过我们也得考虑二狗子的心情。先筹谋一下,我总觉得,很快就会有机会。”
别忘了,清江城如今可不只有风吟月,还有一个金铃公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这可是两只不好惹的母老虎。
翌日,雷世子来到驿馆,与九大宗众人一起分配物资。因为清江王钦点了令荀过问,令荀则总领九大宗物资分配,官员们也来到驿馆商议,又将清江附近县城的灾情册子一一给令荀过目。这些雷世子在来之前就看过了,官员汇报的时候,他就无聊得不行,等大家休息的时候,他立即来了活力,蹦跶到阮青梅身边。
“哎,昨天觉得怎么样?王宫大吧,梅林好看吧,有没有被震撼?我父王威武吧?我母妃美吧?看你就没见识过,是不是回来以后回味好久?”
阮青梅想到令荀的苦难,再看看眼前一看就是蜜罐里喂大的二傻子,翻了个白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雷世子一怔,立刻追了上去:“哎,你怎么了?令荀大哥一天都没理我了,你怎么也不理本世子?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耍我?”
“干嘛,我好心招待你们在我家做客,还在父王面前给你们说了那么多好话,你知不知道,我父皇有心封令荀哥一个国师当当呢……哎!你们两口子怎么这样?”
“你说完了吗?”阮青梅瞪了她一眼。
“你是来赈灾的吧?清江王让你来辅佐,你还真当自己是来放假的?”阮青梅没好气地道,“世子是你,又不是我令荀哥哥,他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你在这聊天,好意思吗?”
“还世子呢,多大的脸。”
——虽然心知肚明上一辈的事与雷鸣无关,可作为既得利益人,在苦主面前没完没了的嘚瑟,那就别怪她骂人。
雷世子果然被气得够呛,却见阮青梅突然站住,问道:“清江王有意让令荀做国师?”
雷世子火还憋着,但是又不能不回答,没好气地道:“不然呢?我父王爱惜人才,对大哥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喜欢,上午还说只要能把人留下,可以答应他任何要求。”
包括废了你那个王妃吗?阮青梅冷笑。
“这事,你母妃知道吗?”
“……还不知道吧,父王上午才和我说的。”
阮青梅眼波流转,在心中盘算,边走边说道:“世子,其实,昨日王妃找我谈了一些话。”
雷世子一怔:“我母妃和你说什么?”
“她担心你年纪小,性子飘,灾情的事做不好,会惹你父亲生气,可是她又不敢事事限制你,怕你生她的气。”
雷世子脸上一垮:“她管得还少啊?我已经什么都听她的了。”
“你多和她说说话,大事小事都和她说说,她看到你有办法,自然就放心了,是不是?”阮青梅暗示,“至于令荀哥哥,他会在清江住上一阵子,别的事可以慢慢来。”
不安心吗?
那就让你更不安心,只要你不爱听的,都让世子亲口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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