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祝岚是建元十五年末参的军，那会他才刚满十五，随军守城，没上过阵。
顶天了也不过捉过个把油头小贼，汴溪跟流匪的几次冲突，都没让他上场。
连他那个小小的领队一职，也是看着祝观的面子封上的。
所以真正来说，这是祝岚第一回堂堂正正握着剑对敌，而这个敌人还是他再亲近不过的长兄。
隔着那么远，祝衡都能看见他在发抖。
“阿岚，你来做什么？”祝观像是看不见他手里握着的剑，柔声说道，“乖孩子，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别过来！”见他踏过来一步，祝岚疯一样嘶吼着，“你杀了阿爹阿娘！”
祝观脚步微顿，但也没有停留多久，他知道祝岚的武艺肯定比不过自己，于是笑着走近道：“阿岚，听话，把剑放下。”
随着他的靠近，祝岚朝后退开，慌忙挥了两下剑，剑刃差些划到祝观的脸，他眼神微变，冷着脸闪身捉住了祝岚的腕骨。
一用力，祝岚就疼得松了剑。
“祝观，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祝岚被他用绳子束缚住双手，只能用眼去瞪他，但祝观只觉得看见了一头被削去了利爪的小狼崽，凶归凶，却没有一丁点危害性。
祝观轻轻摸了下他的头，笑道：“我本来想带你一起走的。”
“可惜啊，狼崽都记仇，还养不熟。”
话刚出口，祝衡就觉得不对劲，他焦急上前，看见祝观捡起了祝岚的剑，心里狂跳。
“大哥送你一程吧，放心，不会痛太久……”
“祝观！停手！”
祝衡扑上去抓住了他拿剑的手臂，猝不及防的力道让祝观没抓稳，只划破了祝岚的脸颊，他一下吃痛，沿着伤口缓缓淌下来的血滴落在地。
祝岚没吭声，依旧死死盯着祝观。
那样倔强的眼神，看得祝衡心慌。
这孩子从小就吵嚷嚷着要入伍参军，偏偏又怕疼怕得要命。
可这会居然吭都没吭一声。
祝观脸色渐渐难看，他转向祝衡，冷声道：“阿衡，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干，别做出让我收回想法的事情。”
祝衡的力气远不如他，他知道祝观是在给自己机会，但他不可能在这个关头让步：“阿岚说你害死了爹娘。”
祝观笑了一声：“你信？”
“信不信有什么用，”祝衡冷静回道，“但我不能看着你对阿岚下手。”
祝观微微叹了口气，一使力将祝衡甩了出去。
“真让人失望，”祝观朝慢慢爬起身的祝衡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能为大义牺牲小家的，结果也是个懦夫。”
祝衡吃了一嘴灰，吃力爬起来的时候呛个不停，祝岚挪过来挡在他身前，冲了祝观一句：“你别想把二哥带走！我不会让你伤着他的！”
看着他虚张声势的模样，祝观只觉得好笑，他重新拿起剑，冷笑道：“放心，不会让你看着他出事的。”
“你会比他先走一步。”
正当祝观准备动手时，背上突然传来了猛烈的撞击，他一下没站稳，整个人朝前踉跄了几步，回头一看，是冲他笑得张扬的顾怀言。
祝观嘴角微搐，心生不满。
多管闲事的臭小子。
“祝家小弟没经同意就把我的剑带走了，顾某人来找祝大哥讨个交代，不算冒犯吧？”顾怀言扬了扬头，“可我看这场面，好像有问题的是您啊？”
“怀诚哥！打他！”见来了救兵，祝岚又振奋起来，“你的剑在那狗东西手里！”
“叫什么呢，没大没小的，”顾怀言顺手薅了把他的头毛，“你等着，咱武官总不能打不过文官吧。”
被祝观两下捉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武官祝岚觉得自己有被中伤到。
“祝大哥，你算我长辈，我也不大愿意跟你动手，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行？”顾怀言冲他笑了笑，摆足了后生的礼数，“你自己招罪，总比我押着你进去要好看许多吧？”
祝观抬起剑，看过来的眼神冰冷而无人情味：“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打不过你？”
顾怀言笑笑：“瞧这话说的，什么叫觉得，我毕竟在军营里混了五年，祝大哥打得过我才说不过去吧？”
“那好，来试试吧。”说完，祝观提着剑冲了过来。
顾怀言后退避开剑锋，同时伸腿朝他踢去，祝观险险避开，转手那剑又捅向了顾怀言心口。
顾怀言借着祝观的动作避开剑，闪到了他身侧：“祝大哥，我这会手无寸铁，你还拿着我的剑，这不合规矩吧？”
“本来就不是正经切磋，”祝观偏头躲开他的手刃，“要什么规矩。”
那边两人斗得不分上下，祝衡勉力撑起身子，给祝岚松了绑。
望着打斗的两人，祝岚皱眉道：“不对劲。”
“我知道，”祝衡喘了口气道，“这不是祝观该有的武力。”
听他语调不对，祝岚忙转过来：“二哥？你没事吧！”
祝衡头上沁着汗，倚靠着他，微微摇头道：“你有办法吗？杀了祝观。”
方才那话说得狠，其实祝岚根本没有杀人的觉悟，更何况对面还是自己的大哥。
见他犹豫，祝衡心里便明白了，他轻轻拍了拍祝岚的肩，只口不提：“还行，知道搬救兵。”
两人搀扶着站起来，祝岚这才看见，方才祝观那一摔，直接把祝衡扔砸出去，而因为摔落的姿势不对，祝衡整条左腿都折了。
他心下一疼，伸手要求去碰，却被祝衡挡了下来。
“你看看，祝观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
一句话掉转了祝岚的注意力，循声看去，缠斗的两人动作越来越快，下手的招式也是往死里打的。祝岚看得心惊肉跳：“他…祝观是不是练邪功了，怀诚哥都要招架不住了。”
祝衡却说道：“不是，别多问。”
祝岚抿了抿唇：“我要去帮他。”
“你去做什么，送死？”祝衡捉住了他的手，将人逮了回来，“走，想办法把他们引到正堂。”
“去那做什么？”祝岚愣愣问了一句。
“别问了，去就是。”祝衡腿疼得抽筋，他缓了口气，催促道，“快点，我要撑不住了。”
见那边越打越凶，祝岚不敢耽搁，好在正堂离得不远，他刚放下祝衡就要往外跑。
祝衡这会没抓住，一句“小心”塞在喉口不上不下。
算了……他应该知道保护好自己。
祝观下手不轻，哪怕顾怀言有这么些年的功底，也不免被他伤了一两次，交手几回合，顾怀言身上小伤不断，可算是看出祝观武艺增进这么快的原因了。
这人根本不是练了什么功夫，大概是吃了些增力增速的药丸，让人跟不上他的招式，算不到他的步法。
顾怀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败在一个文官手下了。
又是一掌，直直击在了他的胸口，顾怀言喷出一口淤血，后退避开好一段距离，半跪在地，他抬眼看过去，祝观笑着慢慢走近。
“其实这事跟你们顾家没关系，是你非要掺和进来的。”祝观拿着剑挑起他的下巴，“没办法，你既然看见了，这命就是留不住了。”
顾怀言还有心思笑：“祝大哥，你是不是高兴的太早了？”
祝观眼角微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完，顾怀言笑着躺倒，几束飞箭朝祝观飞来，他听着风声，抬剑一一裆下，转头看着放下弓箭的祝岚。
兄弟俩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祝岚练得最好的就是弓术，以往祝观没少陪练，而现在，祝岚唯一敢拿起来的，也只有这么一把硬木弓。
祝岚看着他，又抽出一只箭矢，朝向了祝观的方向。
祝观大笑：“阿岚，你以为你射得中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祝岚吼过来一句，继续拔箭射着。
等得羽筒里的箭要用光了，祝观也即将捉住祝岚，他利索往里头正堂的方向跑去，引诱着祝观不断接近，等祝观微微顿步时，又射过去两箭勾着他。
待得祝观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人已经入了明亮的正堂。
而后边的顾怀言也紧步跟着，不让他有任何退路。
祝衡瘸着腿，不知从哪顺来了一根长棍支撑着，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录，祝观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他们祝家的族谱。
意识到他准备做什么，祝观瞪大了眼：“祝衡，现在阿爹死了，我是祝家之长，你做不了这主。”
“是吗？”祝衡慢慢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家谱，当着他的面，一边将“祝观”的名字重重划去，一边高声道：“祝氏主族长子祝观，通敌叛国，弑父弑母，屠戮全府上下百余人！”
接着，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罪不可赦！”
“今日有嫡子祝衡与祝岚为证，将逆子祝观逐出祝氏，永不归谱。”
这话说完，祝观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直接垮了下来。
“祝衡，”他咬着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祝衡的脸色很差，他能感受到自己逐渐消退下去的力气，若不是强吊着一口气，可能已经倒下了，“自此之后，你与祝家再无关系，是匪，是敌，我与祝岚杀你，那不叫大义灭亲，是斩奸除恶。”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祝观放肆笑了一阵，目眦欲裂：“这算得什么，祝家的族人又不是尽数在此，只要我拿回了族谱，明日之后，还有谁听得进你们的话？”
“祝观，”祝衡看着他，眼神漠然，“我这么做，就不会让你活下去了。”
“我只是要你在死之前，尝尝彻底被祝家除名的滋味。”
“你就是死，这条命也不能算在祝家人的身份上。”
“杀我？”祝观冷笑，“就凭你们三个？”
这会在场的四个人里，只有祝观一人可以算得毫发无损。
“是，就凭我们三个。”祝衡高声道，“你的药效是不是该过了？服用禁药的感受如何，武力是增进了，但这身子应该也快养废了吧？”
祝观脸色一变：“你怎么……”
“怎么知道的？”祝衡微微吐了一口气，“你该不会以为，看着你反叛这么多年，我就一直干坐着什么都没做吗？”
“你通敌的所以书信往来，我全部记下来了。”
祝观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无畏道：“那又如何，反正你也活不到明日了。”
说着，他不再多费口舌，提着剑就朝祝衡猛然攻去，祝衡腿脚不便，不躲不闪，待他接近时，忽然飞来一支箭，逼得祝观不得不退让开。
一击不成，他也不馁，反而笑道：“祝衡，你现在可是完全动弹不得了。”
“不至于，”祝衡淡淡回答，“只是不方便挪动罢了。”
祝观再度提剑上前，这回还不及有什么动作，顾怀言已经奔了过来：“祝观，先打过我再说吧！”
顾怀言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根长棍，跟祝衡那支像得很，虽然用起来没剑顺手，但好歹算是个武器，两人交手间，他也伤了祝观不少。再一次被击退时，祝观持剑跪地，一口血喷洒出来，跌跌撞撞才站起了身。
这回顾怀言看明白了，确如祝衡所言，他的药效退了。
两人重新对上时，祝观已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三两下将人擒住，顾怀言可算是松了口气：“明琰，你是如何做想的，这人毕竟通敌数年，还是先交由府衙……”
话未说尽，方才还束手就擒的祝观突然暴起，捆绑的绳子被他挣断，猛得一下将顾怀言撞飞，颤颤巍巍站起时，目中已经换了神色。
他放声大笑，一步一步朝祝衡挪近，看着他的模样，祝衡明白，这会人是真的失控了。
可惜他连动都动不了，更遑论改变局面。
祝观走到他身前，跌坐下来，带着祝衡一道摔落在地，左腿钻心的疼，叫声抑在喉口难出，下一刻，祝观的手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感顿时涌上来，祝衡试图挣扎，却怎么样都使不出力，全身逐渐麻痹到感受不出痛觉，他没能挣动几下，就几乎要失去意识。
窒息感不知持续了多久，祝衡感觉自己如同溺住了一般，上不得，下不得，全身气力也在慢慢消散。
等远远听见祝岚在喊他时，祝衡才像回到了水中的鱼，一瞬间脱离了禁锢，空气从口鼻而入，好一会，终缓缓聚集起知觉。
祝岚的哭喊声也逐渐明晰，他将祝衡半抱在怀中，受了惊吓一般哭个不停，直到祝衡费力牵了下他的衣袖，人才断断续续停了下来。
“二哥？”祝岚有些害怕是自己的错觉，赶紧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二哥，你还活着？”
祝衡只觉喉间生疼，说不出话，尽力眯开了眼。
“二哥！”
祝岚劫后余生般抱紧了祝衡，没想到人吃痛轻呼一声，吓得他赶忙松了手，祝衡倒是因为这一下疼醒了不少，他嗓音微哑，艰难咳了两下，轻声问道：“祝…祝观……”
“我杀了他……”祝岚怕他说多了喉咙疼，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刚才他被怀诚哥擒住，剑掉了下来，我见他要伤你，就提着剑捅了过去……”
动手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二哥的安危，这会乍一醒神，祝岚才慢慢感受到后怕的情绪在心底散开，瞪着瞳孔，满面惊慌：“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祝衡抓住他的手，借力坐直了身：“阿岚，冷静……你杀的，是叛徒，立的……是大功。”
祝岚咽了口唾沫，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了二哥的手。
祝衡辨认了面前躺倒的祝观，双目瞪圆，死不瞑目，染血的剑落在一旁，已经分不清上边是谁的血了。
祝衡吩咐祝岚将剑捡回来，扶着他走至了祝观身边坐下。
“阿岚，你听我说，”祝衡从怀中拿出一张条子，上边草草写着地名，“你尽量跑，越快越好……找到这人家，报我的名字，问他们……温姑娘在不在，将今晚一事尽数告知……不是让你真去见人……传到话就好……”
说到一半，祝衡猛地咳出血，祝岚慌忙扶住他：“二哥，我不走！”
“听话，帮我把消息传过去……”祝衡喘着气，握着剑的手略微发青，“你过去之后，只要我没去找……就待在那不要现身。”
祝岚咬着牙，眼眶又开始发红：“那我们一起走！”
“阿岚……”见他发丝凌乱、满身狼狈的模样，祝衡伸手轻轻替他捋了捋头发，“带着我跑不快……而且，我还要留下来善后。”
见人泪珠滚落，祝衡加重了语气：“阿岚。”
祝岚抹了一把脸，眼神坚定：“好，我去。”
他顾不上太多，匆匆离开了祝府，看着祝岚的身影渐渐隐在阴影中，祝衡慢慢提起劲，将那把剑再度捅进了祝观的胸口。
顾怀言说的对，祝观留下来有用。
但他祝衡毕竟不是圣人，他也是有私心的。
祝观通敌数年，祸害多少良民，更何况今日一夜之间屠尽祝府上下，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
祝衡那句要他死，不是威吓，是陈述事实。
他不会让祝观活过今晚。
不知过了多久，祝衡恍惚回神，一抬眼，就见着了站在堂外的谭鹤洵。
他目中清明，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祝衡下意识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胸口一疼，吐出淤血，沉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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