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自己认真算出来的猜测被推翻,论谁都是不甘心的。
谭霁抿了抿唇,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二哥又如何能证明我想的不对呢?”
谭鹤洵不紧不慢道:“晋宁十二年,东池王府内乱被载进了内史,只要沾了点关系的都被拉进诏狱严刑拷打,东池王妃毙亡是大理寺审出的结果,先帝就是被这事气伤了身,不可能有丝毫错漏,如果王妃留下了子嗣,必然早就接回宫教养了,怎么可能允他流落在外。”
“二哥,你比我清楚,卷宗那都是人为记录下来的,”谭霁驳道,“况且东池王府内乱一案,至今都还悬而未决吧?”
谭鹤洵摇摇头:“但你这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想,相比卷宗更没有可信度。”
谭霁抿唇不语。
“行了,去歇息吧,”谭鹤洵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明日就该真正应对府衙了。”
隔日清早,谭霁刚醒过来,郡守方崇廉就领人来了官驿。
正当时,谭鹤洵坐在桌边喝着粥,一边同许驰谈着话:“这粥是官驿准备的?”
许驰应道:“是啊,侍郎你昨个一整天都不在,不知道这些,三餐官驿都会先备好送过来。”
谭鹤洵晃了晃剩了半碗的粥:“这米给的挺足。”
“嗯,味道也鲜,我尝来像是就着鱼肉熬的”说到这,许驰隐隐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不对啊,渚良流民成灾,怎么官府还有余粮享受?”
这话刚好落到刚进来的方崇廉耳中,他表情微微一僵,站在原地顿步不前。
谭鹤洵随意抬头一瞟,见了来人,他淡淡递过了话:“郡守大人来了。”
许驰倒是没觉察到气氛有略微不对,直愣愣转过身,见面前离他最近的那人身影高大,气势压人,顿时肃然起敬,站起身抬手行礼道:“见过郡守大人。”
此话一出,一旁的人都静了。
许驰还纳闷自己说错了什么,谭鹤洵出声提醒:“他身后的那位才是郡守。”
许驰愣了愣,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在下眼拙。”
肖断骐也只是凑巧开路走到了前头,他瞥了许驰一眼,随即绕到一边,方崇廉走过来,尴尬笑笑:“无事,诸位大人可都准备好出门了?”
“烦请郡守稍等片刻,”谭鹤洵看了看谭霁的房门,“还有一人。”
不多时,谭霁就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眨眼间,忽觉有什么塞进了自己手中,他望了望手里捧着的饼子,抬头看向谭鹤洵的眼神带着一点呆滞气。
估计是还没醒盹,谭鹤洵也不多言,只拍了下他的背,将人推了过去。
谭霁比许驰要灵巧一些,见着面前三人,肖断骐和另两个没见过的,当即找出了瞧着有点端着的方崇廉:“见过郡守大人。”
方崇廉笑着应声,人也都来了,谭鹤洵便道:“走吧。”
方崇廉笑说:“诶,谭侍郎请。”
一行人朝外走,方崇廉和谭鹤洵在最前头,郑安跟在一旁,接着的是谭霁和许驰,肖断骐坠在最后头。
许驰悄声问谭霁:“侍郎说程兄平时习惯挺好,今日怎么也起的晚了?果然还是在东洲不适应才没睡好吧。”
谭霁默了一会,随即应下:“嗯”
睡是确实没睡好,不过倒不是因为什么来了生地水土不服。
谭霁昨晚洗漱后躺到床上,把那些个条条框框梳理好之后,就无意识地想起了某些人和晚上才发生的事,越想越发散,他的脑中不断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这直接导致了他一直清醒到将近五更。
昨晚没睡几个时辰,这会了谭霁还时不时想打个哈欠。
他抬手掩了下口鼻,遮住自己的动作,许驰好巧不巧在这时拍了下他的肩,差些给人拍呛着了。
许驰是个憨的,没注意到这些,直接凑过来低声说下去:“诶,程兄,后边这人你认识吗?”
“什么?”谭霁没听懂,“许兄为何这么问?”
“他一直在盯着你。”许驰吸了吸鼻子,一边想一边说,“眼神冷冰冰的,看得瘆人。”
“你见过狼盯兔子的眼神吗?我就觉得差不多,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扑上来咬一口。”
谭霁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但经许驰这么一描绘,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回头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肖断骐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没移开过。
哪怕跟谭霁对视了一眼,他也没有一点心虚的表现。
不过比起许驰说的盯,谭霁更觉得那漫不经心的目光包含了一点打量的意味。
谭霁闷了闷,没想明白。
他有什么好看的?
一行人沿街来到了渡安堂,到这会,方崇廉笑着喊过肖断骐,一边同谭鹤洵说着:“这是肖家开的药堂铺子,侍郎您不知道,我这手下就是肖家人,不如,叫他带瞧瞧?”
谭鹤洵没说话,便是应允了,肖断骐却直接开口:“不。”
方崇廉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他有心想给肖断骐上来的机会,以此讨好孤阳王,奈何这人不愿意配合。
估计是觉得这么僵着也无味,肖断骐多解释了一句:“渡安堂虽是肖家开的,但我在府衙做事,里头的情况不了解。”
谭鹤洵也没觉得有什么,抬手道:“进去吧。”
方崇廉暗暗望了肖断骐一眼,跟着踱步进去。
因府衙提前支会过,肖家人早先便守在了堂内,见得来人,肖庭瑞迎上前礼道:“见过各位大人。”
这两年肖家老爷已经不大管药堂的事了,而因肖庭瑞年岁渐长,肖夫人也在慢慢将渡安堂交接给他,故尚不至十八,肖庭瑞已然能撑起整个渡安堂。
方崇廉瞧了眼,他还没同这位肖二公子打过交道,便开口问了声:“夫人不在?”
当时接到府衙话的是肖夫人,方崇廉理所当然以为她会在这候着。
“今日赶上了日子,家母去庙里为百姓祈福了,还未回来。”肖庭瑞开口解释。
方崇廉心里知晓,肖夫人估计是看不过府衙的举动,偏生这事又被肖断骐应下,不便推脱,才寻了个借口躲开,眼不见为净。
可肖庭瑞此番说法合理妥当,又不会影响什么,方崇廉也只能随他去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麻烦肖二公子带我们去瞧瞧那些疫民。”
肖庭瑞一眼扫过几人,像是没看见肖断骐一样收回了目光,温和说着:“几位随我过来。”
他领着众人朝堂中后院走去,谭鹤洵向他询问起疫民的情况:“发疫几时了?”
肖庭瑞回道:“三月底开始发的,直到四月才大范围的传染,不过,也仅限于流民之间。”
“朝廷收得渚良的传报,说是从未有过此类疫病,”谭鹤洵又问,“虽然府衙有陈述过,但公子方便重新阐释一遍吗?”
“轻者高热不止,意识不清,间歇上吐下泻,”肖庭瑞缓缓叙述着,他看了眼站在后头欲言又止的方崇廉,继续道,“重者腹脏溃烂,难以进食。”
谭鹤洵有意往下接话:“听得是控制住了?”
方崇廉怕肖庭瑞坦率直言,忙插嘴道:“谭侍郎,光问也没用啊,咱这就去看看,您说是吧?”
说着,方崇廉上前挡在了两人之间,示意肖断骐走过来,断开了肖庭瑞接下来的话语。
肖庭瑞只动了动唇,被自家大哥阴冷的目光一盯,他警惕后退,剩下的话音便没能出口。
这时,谭霁靠近,冲他笑了笑,肖庭瑞望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渡安堂没那么复杂的布置,穿过一条不长的回廊,就能直达后院的小屋。
掀开门帘,里面的店伙正静悄悄地忙活着,见了人来也不作声,同肖庭瑞微微颔首便继续手头的事。
肖庭瑞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些疫民大多是病情较轻的,一整天里没几个时辰清醒,但只要醒过来都还能说点话,就是受不了刺激,烦劳各位大人举动都放缓着点。”
几人闻言皆放轻了步子,谭鹤洵示意许驰上前,方崇廉想拦,又不敢出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一观察起躺着的疫民。
谭霁借着没人看见,在谭鹤洵手心写了两个字,谭鹤洵却微微摇了摇头。
谭霁思索了一下,复又要伸手,忽觉有人看了过来,他忙把手指缩了回去,钻进了衣袖,抬头一瞧,又对上了肖断骐相似的目光。
谭霁试着回了个笑容,肖断骐没什么反应,又转去看那些疫民。
肖庭瑞没阻止许驰的动作,却多少有些担心他会惊动病患,便跟在后头看着,不过许驰手脚的确利索,一个个看过去,顶多掀开被子观察躯体,没碰着那些疫民一下,很快就看完了两排回来。
谭鹤洵也没问他什么,直向方崇廉说:“走吧,再去别家药堂瞧瞧。”
“啊?”这发展不在方崇廉的预料内,他试探着说道,“侍郎不再看看吗?”
“看过了。”谭鹤洵言简意赅道。
叫属官简单看了一遍,就算是自己看过了?
方崇廉突然有些动摇,他开始怀疑谭鹤洵到底有没有传言中那么清正廉直了。
不过他不问也好,省得他们还要多费力配合,等到方崇廉笑着想过来揽谭鹤洵时,谭霁忽然开口道:“几位先行一步吧,我还有点事,就不随行了。”
郑安留了个心眼,忙问道:“这位大人不如说说是何事,府衙也能帮上一二。”
谭霁摆摆手笑道:“私事而已,就不劳烦诸位了。”
谭鹤洵转问道:“是昨日约了肖公子吧。”
谭霁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都这么说了,郑安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得悻悻辞别离开。
他们离开,谭霁转同肖庭瑞笑道:“肖二公子,可方便聊聊?”
肖庭瑞回道:“若是详问渡安堂,程公子可晚些再来,家母得待到午时才归。”
“公子应当明白我所言何事。”谭霁轻轻笑了笑,正当肖庭瑞以为他要提起疫民时,他却转言道,“昨日不是约过公子,要聊聊医理吗?”
肖庭瑞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身边应是有人盯着,缓缓回了声“好”。
两人索性就此次疫病聊起,对于疫民的症状逐个说过自己的想法,再谈说到了药汤煎制用量上去了。
这一聊就是一个时辰,好歹歇下了,肖庭瑞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了过来,谭霁接过,道了声谢,笑言道:“肖兄有这般才华,若是能来南都,肖家便算得能真正光复了。”
“程兄说得在理,只惜肖某人没这个机会。”肖庭瑞对于他的话置之一笑,“肖某也没什么大的诉求,能安安心心救助百姓,做好渡安堂的本分便可。”
“话是这么说,但想来肖兄还是有点心思的吧?”谭霁劝道,“不光说是为肖家,难道肖兄自己不想进一步修习医术?”
肖庭瑞笑而不语。
见他不愿回答,谭霁便换了个说法:“等疫病一事解决了,程某可否有幸邀肖兄前去南都?”
“但愿吧。”肖庭瑞点到为止。
聊了这么久,谭霁见着时辰也该走了,落下一句午后再来,便辞别离开。
他独自沿着道往官驿走,想事想得有些失神,忽然一阵猛力传来,谭霁感觉到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差些就要摔倒。
这么踉跄了几步,他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撞倒他的那人却连句道歉都没留下,快步跑开。
谭霁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地理了理衣摆,这么一摸,才发觉荷包没了。
谭霁:“”
怪不得跑那么快,原来是个贼。
之前还是段延风笑提起,他才记着随身带点碎银,不成想这才出几次门,就碰上了贼人。
但他其实也能理解,东洲现在惨淡成这副模样,大家伙吃不饱穿不暖的,难免会有人活不下去会起些别的心思。
谭霁微微抬头,觉得就这么算了,反正也没带多少钱。
估计段延风看见了,又要笑小谭公子“心善”了吧。
这么想着,他突觉不对。
完了,段延风送的护身符还在荷包里呢!
谭霁焦急地对着快消失的影子追了上去,亏得他走的是直板板的官道,否则在那些小巷子里头,人早就转没影了,现在至少还有个方向。
谭霁几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在追,可跑了没一会还是疲了,他自幼身娇体弱,本来就跑不快,眼看着那贼转弯进了巷子,谭霁急得差点就要哭出来。
可段延风送的那块玉还在贼人手里,他答应了要好好保管,就是见不着人也得追,谭霁急匆匆赶过去,到了地方跟着转弯,结果刚喘了口气,一抬头就跟贼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个实在。
贼:“”
谭霁:“?”
他居然没跑!
更离奇的是,下一秒那贼就把荷包还了回来。
谭霁愣愣接过,慢慢清点着荷包中的东西,发觉没少什么,才把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他看向那蒙着半张脸的贼,眼中有些复杂,他带着警惕心问道:“为什么要抢人东西?这儿离府衙可不远,我只要喊出声,随时都有官兵来捉你。”
“因为是我叫他做的。”贼人没回话,他的身后却传来了笑声,那声音熟得谭霁差些激动起来。
转身看去,萧辞缓缓走进了巷子,笑言道:“又见面了啊,小子佩。”
虽然那天看见叶榆就有所料了,但乍一看到萧辞,谭霁还是略有惊讶,他愣了下,才低声回了一句:“先生。”
萧辞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半月不见,怎么觉着你变了不少。”
谭霁问:“先生觉得哪变了?”
“瞧着性子是沉下来了点。”萧辞评道,“看来回都后听得了不少言语吧。”
萧辞的语气总是这么淡淡的,不是谭鹤洵那样性格冷淡使然,而是好像万物都在他掌控之内的淡然。
这话入耳有点感慨意味,谭霁微微点头道:“算是都把我当成正常人了。”
这话说出口颇有些心酸,在谭霁这个年纪的南都公子,要么是在发奋读书考取功名,要么于街巷之间肆意潇洒,而他却不得不因为天生病弱养在深院之中。
听起来就像那些大家闺秀似的,甚至还不如她们出门的次数多。
萧辞甚至想起,刚见面的时候,谭霁还会好奇问问府门之外是些什么,他听着自己说大川名山,说风光胜景,那时候懵懂稚子的眼中满含的的都是憧憬期待。
可那场大病之后,他再也没提起过府门之外的景色了。
萧辞一度以为谭霁失了念想,但常见他对着院墙发愣,就知道这孩子只是怕母亲心痛,闷声不说而已。
萧辞回过神,见谭霁一脸笑意,就明白他对现在的状态再满意不过。
这么一句“正常人”,怕是他前面十多年都没敢奢望过的。
“先生是有事找我吧。”谭霁又看了眼萧辞身后站着的“贼”,他知道萧辞有一批可供差遣的人手,虽不知他是如何集聚起这些人的,但那些明明确确都是高手。
谭霁继续道:“若是先生想见我,可以叫人来传话,但这般引我就不必了,只是个荷包而已,万一我就没追过来呢。”
“可你这不就是来了吗。”萧辞笑了笑,瞄了眼那只荷包,像是毫无关联地说了句,“那玉是晋宁十年掘出的凝脂玉,总共也没多大一块,运进宫内后,晋宁帝将其剥分给了几个得他看中的子侄,那几人当初被视为储君人选,其余皇子暗中都盯着这几人。”
“而建元帝后来得到的那块,是嫡长兄给他的,没想到会被他制成玉佩。”萧辞看着谭霁越来越惊讶的神情,继续说着,“按得那大小来看,这样的玉佩,应能制两块。”
谭霁捉住了萧辞前面那一段话:“晋宁年间的皇侄可只有东池王一人。”
萧辞轻轻挑了下眉,对着他笑。
谭霁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萧辞便抓紧时间说上最后一句:“明日辰时,渡安堂对面的茶楼见。”
语闭,带着那“贼人”迅速离开。
谭霁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渐没了影,身后终于有人喊道:“程大人没事吧!”
谭霁缓了口气,转身看着赶来的两人,当真觉得萧辞帮了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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