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将一切条条绺绺剖析出来,两人对视良久,末了,谭霁叹了口气说:“去城防所吧。”
段延风沉吟道:“你打算跟陆源谈合作?”
谭霁摇头:“是去找江锦谈。”
隔日,谭霁动身前往城防所,告知卫兵唤请江锦见面。
“我就知道你们迟早会来见我。”江锦走了出来,打量着谭霁,“但我本以为来的应是那位宋大人,没想到居然是你。”
江锦看过来的同时,谭霁也在暗暗观察他,江锦跟陆源相貌有七分相似,而较于陆源的温和随性,江锦则更偏瘦弱锐利。
看起来就很有攻击性。
不知为何,谭霁忽就想起了段延风和段随雨。
“说吧,过来合作的?”江锦在他对面坐下,抬眼盯着他说道,“你们总得交出点诚意来。”
谭霁眨眨眼,晃回神:“江领队,现在是你们暴露了。”
“是,但有求于人是你们,”江锦笑得有些狠厉,“你们大可以寻个由头除去我们,但只要你这么做了,就永远别想打败加沙格。”
“江领队,如果不是知道你们的目的,我是万万不敢跟你们合作的。”谭霁诚恳道,“但既然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何必闹得不愉快呢。”
江锦扬了扬头,勉强同意他的说法。
谭霁吐了口气:“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我知道,事成之后不论府衙还是督军,都不会放过我们,”江锦敲了下桌面,“我也没想着能活下去,但你们得给我保一个人。”
谭霁猜到了一点:“陆源?”
江锦面无表情地点头:“他是被我拉进来的,这些本与他无关。”
“江领队,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谭霁摇摇头,“这人我保不住,不是你一句他无辜他就真的无辜,难道串通北境的不是他?光以通敌叛国论罪,就没人能保他。”
江锦嗤笑:“你们挖出来的挺多啊?”
“江领队,我这是真心实意在跟你商量,不然方才就该假装答应你了。”谭霁笑着说。
江锦眯着眼瞧了瞧他,没想到这小公子比想象的要更聪明。
若方才谭霁答应得太爽快,他反而不太会相信他们。
江锦淡淡说道:“行吧,我也没别的要求,反正江某人一条命交出来了,杀了加沙格,我任你们处置。”
“但你应该也清楚,加沙格不会亲自来攻城,”谭霁点道,“你怎么杀他?”
江锦笑了笑,面上带着一丝阴郁气:“杀不了他,那就杀了他的族人,撕碎他的期望,让北境再也回不到草原上去。”
“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回到督军府,谭霁坐在案前翻览郭涵送过来的官吏整改名册,一边回了宋腾一句“嗯”:“跟我想的差不离。”
宋腾放下手中册子,抬手揉了揉鼻尖:“如非走错了路,这人本该是个人才。”
“为民生万物甘愿牺牲,那才叫大义,”谭霁提笔对着册子记下一个名字,头也不抬地回道,“他是为了自己。”
宋腾应和点头:“但他身上那股狠劲太难得了。”
“这世上品质上乘的人多了去了,您总不能一个个尽收入囊中吧?”谭霁搁下笔,抬头冲宋腾笑道,“大人还想着把郭茗带走呢?”
宋腾同他对视:“看出来了?”
谭霁点头:“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郭涵是个好官,不在他能力多强,而是他品行十年如一日得好,”宋腾说道,“郭茗是被他熏陶出来的。”
“我倒觉得大人不必想太多,这人你带不走,”谭霁轻笑,“他的心放在塞北,还是让人留下来帮扶郡守吧。”
宋腾感叹道:“朝中无人呐。”
“倒也不能这么说,”谭霁劝慰道,“太子不是在想办法剔除毒瘤了嘛。”
“这条路漫长得很,且看吧,”宋腾叹了口气,“现在紧急的还是郡内,筹备如何了?”
“引狼入室太危险了,”谭霁想了想,“但狼已进来,也没旁的办法了。”
“对了,叫杜军缓一缓,现在还不能跟江锦他们撕破脸,”谭霁又想起一事,“我们得来个一网打尽。”
宋腾微怔:“不是跟江锦都说开了吗?”
“那是江锦,不是陆源,”谭霁解释道,“如果他没问题,我何必要避开他去找江锦呢?”
宋腾脸色沉了沉:“明白了。”
谭霁整理好案上名册,将选抄下来的名单交给了宋腾:“大人,这几人你可以看一看,我觉着他们有大能,不该光待在塞北……”
宋腾接过,又瞟了谭霁一眼:“你这是要亲自去找郡守?”
“没办法啊,”谭霁状似无奈地笑了笑,“我这挖了他墙角,可不得给他赔罪去嘛。”
话音方尽,忽有侍卫匆匆前来:“大人!督军请见!”
见宋腾稍怔,谭霁说:“您去吧。”
于是宋腾抬手同他辞别,随即跟着侍卫去了城防所。
宋腾甫一进来,就看见杜启明脸色比锅底还黑:“又出什么事了?”
杜启明同他点了下头,问道:“延卫跟我说了,你们打算跟陆源合作?”
宋腾想起谭霁说的那一番话,摇头道:“是江锦。”
待宋腾走后,谭霁跟小北知会一声,就独自前去了县衙。
自从县令被处理后,澹原就缺了主官,郭涵不得不暂时领过了他的职责。
见着谭霁过来,郭涵温和笑道:“怎么还亲自来一趟,跑腿的事让侍从来就好。”
“我这可拿着整个塞北将来的官吏布置呢,”谭霁走到他身边说,“还是小心点好。”
此话一出,郭涵忍不住想起当初账簿是如何出的问题,默默叹了口气。
谭霁放下名册,又递过来一张名单,同他给宋腾的那份一模一样:“我把这些个人挑走,郭叔介意吗?”
郭涵接过那张名单,略略扫过一遍,淡然说道:“你看着来吧,宋大人若是能带走他们,那是他们有本事。”
当初知晓郭涵在策划塞北郡的官吏重整,谭霁就起了心思挑揽一批人才,塞北需要换洗,朝中更需换血。
最开始谭霁就告知了郭涵这个想法,郭涵没说什么,毫不犹豫将名册借与了他。
“小公子总不会是为了这事专门来我这跑一趟吧?”郭涵笑着试探道。
“那倒不是,”谭霁承认得挺快,“我是想来问问郭兄的事。”
“郭茗?”郭涵微顿,“你不会……是想带他一块走吧?”
郭涵细细斟酌了一下,郭茗此人耿直老实,虽有点才干,但为朝官就不太方便了,宋腾就是个典例。
婉拒的措辞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等到了嘴边,郭涵又舍不得说出口了。
若是郭茗愿意,他在南都,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自己拦不得。
“郭叔想多了,”等到谭霁开口时,郭涵心里已经转过了一遭,结果下一句话直让他心又回到了肚里,“我也想叫郭兄一块走,可惜他心向塞北,动不了,让他留在塞北,才是真正造福百姓。”
郭涵松了口气。
“我来是想问问,郭叔是不是打算让郭兄来坐澹原县令的位子。”
郭涵默了一会,解释道:“我是一郡之长,不可能一直待在澹原守着,但现在又没有让我放心的人选,郭茗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他,把他放在澹原,至少不会坏事。”
郭涵顿了顿,又问:“但我半辈子都是糊涂过来的,你觉着我这念头……如何?”
“好得很,”谭霁回答,“郭叔,你让郭兄来,他能办好,不出几年,澹原就能重复生机。”
郭涵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这话我可听进去了。”
聊到这,谭霁终于显露了自己的目的:“若郭叔确定如此安排了,可否叫郭兄来一趟,我有事同二位商量。”
离开府衙,谭霁踏着小步回到了督军府,这些日忙前忙后的,突然闲下来,就觉得有些无味。谭霁半倚着围栏,看着后院景色散神,良久,他感叹一句:“明日就四月了。”
距和萧辞的半月之约只剩下三天了。
“四月怎么了?”
身后忽起人声,吓得谭霁差些给蹿了出去。
段延风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后领,拎鸡仔一样把人给提了回来:“走神呢?”
“唔……”谭霁惊魂未定,缓了好一会才对着段延风说道:“延卫,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段延风没回答他的嘟嚷,转问道:“闲着了?”
“嗯……看着好像都布置起来了,一下子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谭霁闷闷回答。
“小谭公子,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段延风有些无奈地提醒,“那群‘镇北军’你不管了?”
谭霁眨巴眼:“城内防护不是有杜军在吗?”
“你既也知道有杜军在,你以为他们会傻到直接跟城防军对上吗?”
“当然不会,他们最有可能的是选择里应外合,而现在杜军对他们多有提防,江锦那边也知会过了,回头打起来,先把他们送上阵再说。”
段延风点头:“那好,他们先放一下,但你不怕生变吗?”
“延卫是说陆源?”谭霁顿了顿,“陆源确实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但有江锦在,他就始终有个软肋。”
段延风斟酌道:“我现在有些心神不稳,可能会出事。”
谭霁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轻声道:“不管有什么事,都得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知晓。”
再完全的准备,也总会有缺漏。
段延风没说话,只抬手做了个手势,鸣溪忽从暗处走出,手上一使劲,一被捆着人就瘫倒在两人面前。
那人作家仆打扮,谭霁细细一看,有些眼熟:“这是督军府的侍从?”
段延风点头:“记得传报作假的事吗?”
“啊,”谭霁看向在地上发抖的人,“是他?”
“之前谭将军说的那个小将士,估计就是发现了城防军改换军报才被灭的口。”段延风解释道,“后来陆源撤换了城防所的传报员,把眼线插进了督军府。”
“这人原先就在督军府做事,被陆源威逼利诱后才答应帮他偷换军报。”段延风示意鸣溪将人拎起,脸冲向谭霁的,“但除了这些,没想到还撬出了点别的东西。”
鸣溪拽下塞在那侍从口中的布团,冷声逼问道:“把你的身份告知公子,一字不许漏。”
侍从微微发颤,望着谭霁的目光满是畏惧:“谭…小谭公子……”
“你认得我。”谭霁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什么,“你为什么认得我?”
“公子……小人原先见过公子……”
谭霁默了会,又问:“在哪见过?肯定是来塞北之前,谭府,皇宫?”
谭霁又想到了什么,语调渐冷:“还是太尉府?”
侍从忙跪伏在地:“公子饶命啊!小人…小人原先……是在太尉府上做事的……”
谭霁吸了口气,后退时撞到了围栏,他抬手撑住栏杠,双目微垂,看着叫人难过。
段延风扶住他的肩,轻轻拍了两下,无声安慰着。
“太尉派你来的?”谭霁缓了一会,继续问。
侍从匆忙点头。
谭霁忍不住握了握拳:“让你来盯着将军的?”
侍从又点头。
谭霁忽然就没了继续问询的兴致,他看向那侍从,只说了一句:“谭将军对太尉府上的所有人,哪怕只是个跑腿的小厮,都良善得很,你是没受过她的惠吗?”
侍从没敢看谭霁那双和谭鹤清极为相像的眼睛,垂着头发抖,也不知是不是给吓哭了。
谭霁微微摇头,独自回了房。
段延风看着他离开时尽显落寞的背影,朝鸣溪道:“处理干净点,别留痕迹。”
鸣溪应声:“是。”
他随即在侍从瞪着眼准备哭喊时,又将布团塞了回去,将人拖走。
谭霁待在房中,趴在桌上愣神,他手里攥着一只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娃娃,做工很糙,线头七上八下的,只勉强能定个型,上乘的布料都被这“随性潇洒”的绣工衬得简陋了不少。这娃娃跟那日蛮军拿来的那只相比,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延风走进来,轻声解释道:“陆源正是发现他在监视谭将军,才以此为要挟的。”
谭霁愣愣点头,没有回话,段延风在他对面坐下,替他倒了杯茶:“以后不会再有人见到他了,你不用担心谭将军会知道。”
谭霁把娃娃搁在一旁,接过茶碗,双手握起,对着碗壁轻轻呼了口气,却没喝入口,他盯着清澈的茶水,静静说:“阿姐最敬重的长辈就是太尉,阿爹在她那都没这么重的情分。”
段延风忽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入伍十余年,阿姐也是太尉一手提拔起来的,太尉跟她比楚将军还要亲近。”
“阿姐建元十年嫁进了太尉府,当时所有人都反对她嫁给楚将军,但她还是顶着压力嫁了进去,那年她才十六岁。”
谭霁目光转向那只丑娃娃:“这娃娃是阿姐出嫁前给我的……她从没学过绣活,对她来说挺难得的。”
“我本来以为她这辈子能一直幸福喜乐,因为她想要的一切都靠自己挣来了。”谭霁轻声说着,“太尉对她是真的很好,当作亲女儿的那种好。”
“可原来这种信任、亲近,都还是抵不过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利吗?”
段延风伸出手想抱抱谭霁,又觉得自己这动作过于亲近,半晌,那只手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谭霁……你若是踏进这世间,见到的人情冷暖只会更多。”
“我知道,我已经十七了,”谭霁睫毛颤了颤,“我就是想到阿姐付出的心血,就有点难过。”
“那我们现在不想这么多,”段延风调转他的注意力,“来谈谈公事。”
谭霁抬头看他。
“军报的事算是解决了,回头杜军那里我会通知,但陆源我们得提出来说一说。”
段延风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早知道陆源有问题?”
“是,从你说出江锦身份之前我就怀疑了。”谭霁缓缓调出情绪,“而在知道之后,我更觉得陆源不对劲,哪怕他对母亲没有多深的感情,但好歹还有那么几年的情分,连年幼丧母的江锦都仇恨至今,他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也许他能忍辱负重与加沙格合作,但未免装得太认真了点。”
谭霁分析道:“我甚至怀疑陆源是不是被加沙格掉了包。”
“那应该不可能,”段延风道,“他跟江锦长得太相像了,又一直相依为命,就算是易容,每个个人的阅历不同,不可能完全代替。”
谭霁点头:“所以我没办法确信陆源的立场,不排除他确实站在加沙格那边的可能。”
段延风问:“你是说这几年的合作,让他动摇了立场?”
“不,你看江锦,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决心,更不可能因为一两年若有若无的合作就改变立场。”谭霁否道,“除非他一开始就立场不坚定。”
段延风愣了一下:“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谭霁道,“毕竟不是说,他对加沙格没有恨吗。”
沉默片刻,段延风又问:“他不恨加沙格,那是什么让他坚持了这么多年?”
“就凭这是江锦的愿望吗?”
谭霁眨了眨眼:“我忽然有个想法。”
段延风转过来:“什么想法?”
“江锦对陆源很重要,不一定是因为他多爱护这个亲弟弟,”谭霁沉吟道,“而是因为,江锦是他这么多年的执念。”
“爱可以是执念,恨也可以。”
谭霁缓缓说道:“如果真要说,害得他们母亲惨死的,是江锦这个哈苏达,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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