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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小北接到消息赶来回春堂时,人给吓得魂都快没了。

        当他走进那间小屋时,谭霁正孤零零团着披风坐在火盆旁,见着人来了还有心情抬头对着他笑,此情此景,小北顿时鼻头一酸。

        谭霁笑着说:“小北,你来啦。”

        此话一出,小北当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抱着他家小公子一边哭道:“我的小公子啊!你可真真要了我的命啊!”

        谭霁:“?”

        他只是脚滑摔了个井而已。

        但念及自家侍从脆弱的玻璃心,他拍了拍小北的肩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嘛,我答应你下回出门一定捎上你啊,别哭了啊。”

        小北一抽一抽地回道:“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等真到了下回,还是要……累教不改。”

        谭霁“噗嗤”笑出声:“这回绝对是真的,再也不骗你了。”

        小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又觉得自己这模样有些窘态,只得勉强相信他一回:“那成吧,这时候午饭都吃过了,我回去帮你开小灶。”

        谭霁眨巴眼,乖巧笑道:“我就知道小北对我最好了。”

        两人回了督军府,小北去给他弄吃食,谭霁本想出去晃晃,但一想到自己方才答应了人不再让他担心,便又闷闷回屋坐着。

        闲待着也没意思,谭霁下意识在屋内翻翻找找,想给自己折腾点事出来,当他手欠地翻开上回存放药方的盒子时,翻找的动作停住了。

        面上那一张药方跟其它的不同,是小北写给他的,上回郁极撕碎了一张,剩下的这张,则是犯病后喝的那份药。

        谭霁十岁多的时候,某日跟着萧辞读书时骤然病倒,高烧不止,上吐下泻得差点把命给折腾没了,全靠萧辞帮忙吊着,时值护国寺的悯德大师出关正待云游,谭知借着皇帝的脸面把人请来,才救回了谭霁的小命。

        隐疾难医,谭霁本就根子不好,偏偏中了这种顽毒,虽毒性不强,但难治,更何况谭霁前前后后连着吸入此毒一年多。悯德大师说,他的医术只够压抑毒素,不能消除,如若得不到根治,谭霁可能活不过及冠。

        自那之后,大师离开,萧辞便带着他学习医理,不断改进药方,在萧辞离开谭府之前,谭霁用的已经完全是另一副药方了。

        谭霁拿着手上的药方到桌旁坐下,他曾经也琢磨过,萧辞给的药中,每一份药材的效益他都清清楚楚,可始终找不到针对的方向。

        是药三分毒,若是不尽早解毒,他的身子也迟早被积年的药物给拖垮。

        谭霁又仔细将药材一一抄录下来,对着医书逐个标注,等这些事做完,小北已拎着食盒走进了屋子。

        “公子,过来吃饭吧。”

        小北一边说一边将菜端上桌,最后一道菜摆上来时,他眼光一瞟:“又在琢磨药方?”

        谭霁应了一声,没说话,将药方收了起来。

        小北当他还在想着郡内出的事,宽慰道:“这些急也急不来,不如先吃饱睡足了,再专心致志地办事。”

        听得他的话,谭霁笑道:“你也就这志向了。”

        “哪能呢,”小北摆上碗筷,“我的愿望啊,是希望公子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有些沉默,心里堵着了一样,但没多久,谭霁就静静回道:“借你吉言。”

        小北勉强笑了笑:“快吃菜吧,我跟着夫人学的,就是手艺没她那么好。”

        “怎么会,你也不差。”

        谭霁笑着回他,结果刚拿起筷子,就有人敲门道:“小谭公子在吗?督军请您过去一趟。”

        谭霁动作一僵,转而看向小北。

        小北倒不介意:“督军这是有正事吧,公子您快过去,菜我给您留着呢。”

        说着就将谭霁推出了门。

        谭霁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随即对来请的侍卫道:“领路吧。”

        侍卫带着谭霁走到了杜启明的书房,推门而入时,房内三人都看了过来。

        “杜军,宋大人,”谭霁一一问过,看向段延风时,他语音稍顿,随后唤道,“延卫。”

        段延风应声:“杜军有话要说。”

        几人的目光转向杜启明,他面色有些凝重,开口道:“这两日,尤其是今日,郡内各个地界多多少少有人出了事。”

        谭霁了然:“又是暴毙?”

        杜启明点头。

        谭霁同宋腾对视一眼,说出他们的猜测:“杜军,我们怀疑河道被人动了手脚。”

        护城河的河道分支不同,其中一支是郡内百姓的用水供源,这一支的河道受染,百姓会遭到极大影响。

        谭霁将他在回春堂的遭遇更改过后尽数报与杜启明,只隐去了有关萧辞的事,宋腾在一旁佐证,闻此,杜启明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即刻咐令下去,先断掉河道的水源。”杜启明刚说完,谭霁便拦道:“先别,之后我随同宋大人去查探一番,水源先别断。”

        杜启明想了想,改口道:“那先改道?”

        宋腾闻言摇头道:“不排除整条河都受了影响,先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引水吧。”

        这话说得杜启明有些头疼,但现下情况如此,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话止于此,谭霁又提起:“杜军,自那日之后,可还有搜捕出其余蛮贼?”

        杜启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否道:“零星能抓住一两个,但不规律,目前尚且没什么头绪。”

        谭霁面上犹豫,终还是开了口:“我现在有一个还不够成熟的想法……”

        正当时,侍卫敲门道:“督军,有人请见。”

        杜启明皱眉回答:“正忙着呢,让他等会。”

        闻此,谭霁反道:“杜军不如看看是谁前来,现在事杂,说不定来的是县衙的人。”

        百姓暴毙一案由县衙调查,至今迟迟没有进展,加之近两日事都累到了一块,他们很可能会来向城防军求援。

        但侍卫顿了顿,接着说:“是府衙来的的郭大人,说是求见一下小谭公子。”

        几人微愣,随后谭霁开门,进来的是郭茗。

        “各位大人。”郭茗行礼道,“今日县衙奉命前去查探百姓无由暴毙一案,有些疑点推算不清,还得烦请小谭公子前去一趟。”

        谭霁看向杜启明,他神色微凛,停顿一会后才说:“既然如此,小公子就跑一趟吧。”

        段延风也点点头:“河道的事宋大人会同杜军商量着来办,有什么想法,待得完备之后再说也不迟。”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放心。

        于是谭霁辞别众人,随郭茗一道离开。

        ————

        塞北的气候方才开始转暖,这两日出了这等事,大概是天悯人悲,又有了些乍暖还寒的意味。

        谭霁随郭茗走在大道上,被迎面吹来的风冷皱了眉头,他轻声问:“现在是三月中旬了。”

        “过两日就到二十了。”郭茗答道,“这天变得快,阴晴不定的,就是知道了惯常的气节也捉摸不透。”

        他话里有话,谭霁索性接道:“尽人事,听天命,刮风就添衣,下雨就携伞,与其试图掌控天意,不如顺其自然。”

        “公子是这般想的?”郭茗偏头问道。

        谭霁也偏头看他:“难不成郭兄不是?”

        郭茗难得笑了笑:“比起顺其自然,我更偏信人定胜天。”

        谭霁微愣,恍然笑道:“说的也是。”

        “毕竟天意顺的是自然,人能决定的不过是自己。”

        这才像郭茗的性子。

        说着说着,谭霁不经意闻到一股臭味,他脸色微变,转去问郭茗:“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郭茗已经皱起了眉:“这味道有些熟,好像是……”

        谭霁已经反应过来了,脸色一变:“是尸臭。”

        两人当即寻着味道而去,最终停在了护城河岸边,望着一河的惨烈景象。

        护城河中漂荡着已经腐烂的尸体,新抛的还能看看,而有的漂得久了,都泡涨发白了。

        谭霁脸色微白,他紧紧握了下拳:“是那些流民。”

        准确来说,是那些暴毙的流民。

        郡内多处暴毙事件突起,多具尸身往往来不及处理,平民百姓好歹还有亲眷尚存,但那些流民,却没多少好心人来收尸了。

        有人记得他们,勉强拿一卷草席裹了草草埋下,不记得的,便只能任其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发烂发臭,直至什么时候臭得受不了了,再随手扔进河沟里了事。

        于是这些或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就顺着河沟被冲散进了护城河中。

        明明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情景,或许轮到了自己身上也会这么做,但当府衙县衙一干官吏听得消息赶来时,站在河岸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多多少少都心里有些恸然。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些……是我们造的孽啊!”

        一旁的官吏没作声,但一个个都面色悲恸,掩面叹息。

        郭涵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只叹口气无奈摇了摇头。谭霁走上前问道:“郡守大人,之前暴毙的流民,也是这副模样吗?”

        闻此,郭涵才有意识去看了看那些被捞上来的尸身,回道:“流民的话,生前身体便有腐烂,如若不是一次性死的太多,县衙也不会定性为暴毙。”

        流民本就带病,身上多多少少有些疮口似乎也正常,但正是这一点,让众人忽略了他们病得突然。

        谭霁低头看着尸身,又问:“那百姓跟商户呢?”

        “七窍流血,似中毒状,但没能验出是何种毒素。”郭涵一边思索一边回答,“大都是呼吸不畅四肢痉挛,疼痛难耐,惊惧而亡。”

        “所以说并没有将流民跟百姓的死状归为一类是吗?”谭霁问道。

        郭涵脸上有些尴尬:“郡内风言风语有些多,这不是……迫于压力嘛。”

        没多少人在意流民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普遍认定了都是流民传染致使的暴毙。

        像回春堂这样的药堂医馆,如果不是把流民安置在深院中照养,百姓们都不愿再踏进门了。

        谭霁没说什么,只细细观察着已然泡花的尸体,郭涵在一旁劝道:“小公子,这……难看得很,要不您先去一旁……”

        “郭大人,”谭霁淡淡喊了一声,话音倒有些沉重,“您尚且算是个好官,只是心思一直用错了地方。”

        “比起四处套好关系,平污定民不是更重要吗。”谭霁对郭涵道,“您说是吗。”

        郭涵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谭霁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只是这些年混迹官场,看花了眼,为人处世总那么不尽人意。

        是他糊涂了半辈子。

        当郭涵在那自哀时,闻讯赶来的宋腾正与仵作查探尸身,见谭霁走近,宋腾开口道:“这些尸体不对劲。”

        “我也瞧着不太对。”谭霁微微皱眉,“依之前对暴毙尸体的描述,他们都是痉挛窒息而亡,但我第一眼看见这些浮尸的时候,就觉得……”

        似乎死得很安详。

        哪怕身上到处是伤口,也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

        宋腾点头:“这些都是新伤。”

        说明不是所谓流民带的病致使的疮口。

        “那还可能是百姓抛的尸吗?”谭霁问。

        “正是因为数量太多了才能推测是百姓抛尸,”宋腾解释道,“如若是有心人做的,不会采用这么潦草又不隐蔽的方式处理尸体。”

        “所以下毒的人不在意处不处理尸体是吗?”谭霁说,“可他们想伪作暴毙,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

        “但是瞒得过县衙。”宋腾示意那一干官吏,“你觉得他们能看出来?”

        谭霁沉默了一会,又说:“可已经这些日子了,暗地里藏着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踪迹。”

        宋腾注意到,他说的是“暗地藏着的人”而非“蛮贼”,顿时反应过来:“你觉得不一是北境做的?”

        谭霁点头:“不过只是猜测而已,下毒的也许还是蛮贼,但抛尸应该另有其人。”

        这个“另有其人”,宋腾一听就明白了谭霁说的是谁。

        “那下毒的为什么不能是这群人呢??”宋腾转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北境内应想利用流言给予塞北重击,所以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这群人恰好是在不断将他们翻到明面上来。”

        “谭霁,你觉得他们是在帮我们,你下意识将他们从阴暗面中摘了出来。”宋腾冷声警告,“他们确实与内应站在了对立面,但你要记住,有些人见不得光,是因为心里别有所图。”

        谭霁抿抿唇,终道:“我明白,谢大人教诲。”

        宋腾的目光又转回了腐尸上,吩咐将其安葬下去后,众人归了县衙。

        “谭公子,”进县衙之前,郭茗来到谭霁身边说,“我知道公子和宋大人正在做的事不方便言说,但郭某能不能寻求公子一个说法?”

        谭霁稍愣,直言道:“半月之内,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这就够了。

        郭茗点点头,正待离开时,谭霁反而喊住了他:“我有些事想问问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茗看向走进府衙的宋腾跟郭涵,有些犹豫,见他如此,谭霁又加了一句:“只是些小事,用不了多久,再者郡守同宋大人定要商议如何处置此事,郭兄在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话说的有理,郭茗只好随同他到一旁谈论:“公子想说什么?”

        “今日情景郭兄也看见了,”谭霁道,“但我和宋大人也是接到消息后才归的城,之前暴毙的尸体已经处理掉,没能亲眼所见,在下心中不定,所以想问问更多详情。”

        闻此,郭茗又开始直愣愣回答:“我官职不高,了解到的事也不多,公子若想知道这些,还是问郡守的好。”

        谭霁知晓他是真的不清楚内情,但见他一提及透露消息就装傻的模样实在好笑,忍不住笑道:“我就是想问问最初那一批暴毙人群的死状如何。”

        “只用说流民,”谭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是卷宗上的结词,你描述一下你自己看见时的情状。”

        郭茗回忆了一下,说道:“最开始出现流民暴毙,都是以病故处理,县衙前去处理尸体时没考虑太多,死状又与一般病痛亡故无异,也是后来与百姓暴毙对应上了,才回补了毒发症状。”

        谭霁问道:“有挣扎痕迹吗?”

        这回郭茗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那些流民,病到这种程度了,就算再如何疼痛,也没多少力气挣扎。”

        “没有挣扎,那是怎么知道他们病痛亡故的?”谭霁又问,“折磨人但死前不痛苦的病也不是没有。”

        这话一出,郭茗愣了愣。

        当时县衙处理此案时,其实有点顺从民意敷衍了事的意味在其中。

        现在回想一下,郭茗有些气郁。

        也是因为同行官吏表现得太自然,他竟没有怀疑过一星半点。

        如果当时多看了几眼呢?说不定就会有别的发现,县衙也不至于太晚才得知暴毙,甚至能及时阻止惨案发生。

        见郭茗沉默,谭霁便知道他在自责,当即劝慰道:“已经发生的事别再多想,这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些条条绺绺的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想出办法。”

        郭茗面色微沉:“麻烦公子了。”

        谭霁叹了口气:“不光是我,县衙也要有的忙了。”

        他忽又想起一点:“对了,郭兄午时来寻我,是有何事相言?”

        被浮尸一搅和,郭茗差些就忘了这件事,这会提起,他当即回道:“塞北郡内各处皆有百姓无由暴毙,按理这事该归到流民暴毙一起,但郡守有点新想法,他没直说,只道请小谭公子前来。”

        如果是为了暴毙一案,为何只是请他,而没带上宋腾?

        谭霁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他得找个时间私下跟郭涵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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