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各怀心事
“我现在可以带走他吗?”栾宁小心翼翼的指了指洒扫庭除的计奉。
相里洵直勾勾地盯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有那宛若古井一般幽静深邃的眼眸里,忽地光芒一闪,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沉郁。
“五皇女这脸上不涂些药膏吗?”相里洵低头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袖。
“嗯?”栾宁怔愣片刻。
“计奉,去拿药膏来。”
“是。”
“殿下竟然备有这些?”栾宁面露惊异。
“不过是五皇女之前送的。”相里洵淡淡的扫了她一眼。
“……”
“院墙南侧虽然矮些,但是多尘土,五皇女若是不想走正门,改日我让人在南墙给你搭个梯子如何?”相里洵从计奉手里挑出一盒药膏。
栾宁一阵缄默。
“我这没有铜镜,五皇女暂且将就一下。”相里洵伸出修长的手指沾了点膏体,直直的朝她脸上抹去。
“哦。”冰凉的指腹贴在栾宁脸上,惊得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透出淡淡的红晕,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似的,咚咚地跳着。
“五皇女不要觉得我在宫中住的安逸,我不过是一个战败国不远千里送来的质子,没有什么依仗,在宫中处处受制于人。入他国为质者,不外乎有两种命运。两国若是和睦,我便是座上宾,两国关系若是破裂,我就会被下押入狱,沦落为阶下囚。一旦开战,被绑在绞刑架上推到两国交战的战场前的,也只会是我。”相里洵一脸的风起云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栾宁无措的眨眨眼。
“残羹冷炙,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事。我久困于现状,若是能接触到三皇子,想来能活得好一些。”相里洵自嘲似的笑了笑。
交质是一种常见的外交手段,主动屈服于敌对的国家,拿自己儿子的命换得与敌国短暂的安宁。然而实际上的交质并没有所谓的两国互相交换质子,有的只是小国单方面的送给大国质子,以表达对大国的臣服。
质子在别的国家往往不会有归属感,他们要忍气吞气的活着,时时刻刻受到监视,不能做一切可能会让对方有理由对他的母国开战的事情,甚至连死都不行。
单纯这一点来看,相里洵的确是悲惨。
不过她的命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吧。
栾宁咽了咽口水,“殿下若是真缺些什么,可以让计奉来找我。”
“嘶——”
相里洵突然下手重了些,栾宁疼得把脸偏移了半分。
“别动。”相里洵皱起眉头,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栾宁紧张的垂下眼帘,一动也不敢动。
“这味道怎么和万灵膏的不太一样?”她皱着鼻子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花草香。
“这是我娄星特质的药膏。”
“这药膏叫什么?”栾宁很是好奇。
“叫什么很重要吗?”他凝神注视着她。
“也不是。”栾宁摸摸鼻子。
“好了。”相里洵抹完了药,拿帕子擦了下手。
“殿下,我什么时候能带计奉走?”栾宁的瞳孔清澈明亮,唇角扬起笑得那样甜,像一串叮咚作响的银铃,清越动听。
“人你不能带走。”
欢快的神色一下子就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绷着脸,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怒气,一直流到手指尖。
“为什么啊?”
馥云宫内。
栾术早早散了朝,褪去龙袍换上了一身紫金色夔龙纹镶绣着雀翎流云纹的滚边锦服,内松外紧十分合身,发丝用上好的昆仑暇玉束了起来,下颌方正,面色清朗,剑眉斜飞,整张面孔看上去风流雅致,倒少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
“陛下。”凌云音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鸾鸟朝凤绣纹蜀锦宫装,头戴掐丝八宝攒珠髻,在断芝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云音。”栾术脸上漾着笑意,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陛下今日怎么来馥云宫了?”凌云音捏着帕子轻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带着情意。
“前几天一直忙着元渠的事,薄待了你是寡人的不是,云音可是怨我了?”栾术亲昵的握住她的手十分自然的拢到自己胸前。
凌云音心里一阵赧然,面上却维持着该有的仪态,“陛下乃一国之君,一心为民谋天下,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怨您?”
“有你真是我的幸事。”栾术胸腔微震,笑意低沉。
“陛下首先是天下人的陛下,然后才是臣妾的夫君。”凌云音的笑容徐徐绽放,锐利的五官显得极其柔和。
“寡人还是顺王的时候,你就陪在寡人身边,如今算来已有二十三年了。”栾术忍不住感慨系之。
“是啊。”凌云音一时红了眼眶。
不知不觉的二十三年过去了。
“云音还和当初嫁入宫时一样,这些年好像没怎么变过。”栾术认真的注视着她。
“陛下真是说笑了,咱们的柯儿都长这么大了,臣妾怎么会还和以前一样呢。”凌云音羞涩一笑。
“也是,柯儿都这么大了,也该让他娶个正妃了。”
“陛下相中了哪家的女儿?”凌云音的嘴角泛起一阵涟漪。
“云音觉得薛老将军的孙女如何?”
“薛家女郎?”凌云音顿时敛住笑容,“我听说薛家女郎幼时就与陆家订了娃娃亲,柯儿与陆小将军交往甚密,他怕是不会同意陛下的指婚。”
“还有这种事?”栾术苦恼的摸了摸下巴,“那就日后再说吧。”
“寡人今日来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陛下要说何事?”凌云音莞尔一笑。
“如今宫里好久没热闹过了,寡人想请黎玄国师做一场法事,为秦美人肚子中的皇儿祈福。最好办得声势浩大些,也好为柯儿挑选一位正妃。你觉得如何?”栾术观察着凌云音的神色。
凌云音的手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勉强勾起一抹笑,“陛下说言极是。”
“陛下打算定在哪一日?”
栾术眉眼含笑,心情大好,连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上都隐隐泛着红光。
“日子让钦天监来决定就好。”
“是,臣妾记下了。”
栾术走后没多久,孙公公就传来了懿旨。
“娘娘,陛下今晚要歇在馥云宫。”断芝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走到凌云音面前说道。
凌云音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弯了弯唇,面上却是悲凄之色。
“本宫这张脸还和当年一样吗?”凌云音抚摸着眼尾的褶皱。
“娘娘端丽冠绝,一如当初那般光艳逼人。”断芝笑吟吟的答。
“本宫又不瞎,这皱纹长得如此醒目,怎么可能还和当年嫁入宫时一样?”凌云音心中不免苦涩。
“娘娘这些年来保养得当,瞧着可比姚贵嫔年轻了多少。”断芝变着法子开解她。
“保养的再好又有何用?终究是不及秦美人半分。”凌云音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罢了,他如今愿意费心思哄着我顺着我,可见我在他心目中还是留有一席之地的。只要他仍顾及着本宫的感受,本宫就还是中宫之主。若是哪一天连这顾虑也消失了,那凌家可就大祸临头了。”
伴君如伴虎,二十三年的光阴,足够她看清这颗帝王心了。
“断芝。”凌云音举着螺子黛的手忽地放了下来。
“元渠使者进献的那只金丝雀还在笼子里吗?”
“在的,娘娘要看一看吗?”
“你把这笼中鸟亲自给秦美人送去,就说是赏给她解闷儿的。”凌云音语气温温和和。
从汀竹院离开后,栾宁就跑回了玉衡宫。
“梁美人回来了吗?”她急忙拦住元茂问。
“奴才不知。”
栾宁神情凝重,“文湫姑姑今儿个出门了吗?”
“姑姑出去又回来了,奴才方才瞧见她走得匆忙。”元宝跑过来跟她说。
栾宁点了点头,直奔梁溶月的寝宫。
“小主,美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文湫打开门,却堵住了她的脚步。
“阿娘今早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功夫就病了?不进去看看我如何能放心。”栾宁紧抿着唇。
“美人已经吃过药了,只是还不能见风,小主不如晚些时候再来吧。”
栾宁凝望着殿内,无奈叹息,“既如此,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她作势退了几步,却在文湫低头掩门之际,掂起裙子迅速窜了进去,动作灵敏的像一只小猫儿。
文湫瞪大眼睛,丝毫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焦急的在后面喊,“小主。”
“文湫,让她进来吧。”屏风内梁溶月细若游丝的叹息。
“是。”文湫悄悄退出去,随手关上了殿门。
栾宁定定的望着画屏透出的人影,脸上带着几分犹疑。
“阿娘。”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不要过来。”
她的瞳孔微微颤抖,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
“我没事,你回去吧。”
四周寂静无声,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心肠。
栾宁深吸一口气,拼命敛住即将迸发的情绪。
“阿娘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画屏一侧的人许久没有反应。
“阿宁有喜欢的人吗?”梁溶月的脸色出奇的苍白,眼睛直直的注视着那扇屏风,她的眼神是幽深的,悲凉的,而又期盼的。
“阿娘听人说,你喜欢上了国师大人。”
“我不喜欢。”栾宁语气平静,眉头愁闷不展。
“你还在想着宋砚?”梁溶月玉面淡拂,额角上的伤已被厚厚的脂粉掩盖,使这张丰姿冶丽的脸上平添了一种灰败之气,看着十分扎眼。
徒然的苦闷涌上心头,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去,半晌,才扭过头来。
“没有。”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弥散在半空中,就像一阵烟儿似的消逝了,倒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了。
“阿娘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梁溶月避而不答。
“阿娘此番对我避之不见,可是因为丽嫔?”栾宁瞪着眼睛有些发涨。
“阿宁,你莫要问了,也不要管。”梁溶月颤抖着声音,清亮的眸子满是忧愁的暗影。
“有些事不知其中缘由,于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入夜,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空中,向地上泻下一层银辉般的皎洁月光,像轻纱似的一般温柔。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星辰璀璨,掩映着流云几许,点缀着灯火隐灭的夫施王宫。
栾宁饮了些薄酒,面上好似敷了淡淡胭脂,眼珠越发乌黑有光,像黑色的玻璃球浸在清水里,通透而明亮,水波盈盈。
倏忽间,窗子外传来了三道叩门声。
她的脸上笼着笑意,连忙上前开窗。
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倚着窗沿抱胸而立,腰间系着一根黑色银纹绦带,飘逸的发丝仅用一枚玉攒固定于脑后,看上去颇为清爽干练。一身黑衣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银白色的面具罩住了大半张脸,在皎洁的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幽幽的光泽,只露出了一双如鹰隼般清冷孤傲的眼眸,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栾宁愣了愣,下意识合上了窗子。
片刻之后,又打开了那扇窗,眼底的迷茫尽数溢了出来。
“你……是计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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