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广济寺。
已至半夜,寺院里静悄悄的,唯有天上一弯银芽,伴着几点星子。
远处的群山在暗夜只余下模糊的轮廓,像是泼墨山水画似的,线条断断续续的延伸至黑暗的尽头。
厨房里钟磬手里拿着把破扇子正蹲在炭炉前扇火,他自小就是秦怀越的贴身护卫,除却保护秦怀越他何曾干过这些活,再一个从前的秦怀越是王爷,府里的仆妇丫鬟一大堆,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些。
药是崔平让暗卫快马加鞭送来的,里头又夹着一张纸,上头写满了熬药的注意事项,这些字他都认得,可真落到了实处,钟磬又犯了难,炭炉的火不是大了就是小的。
这会子他正跟手里不听话的扇子较劲,一张虽年轻却俊朗的脸上也满是黑灰。
他臊眉耷眼的蹲在那儿,越想越难受。他倒不是为自己难受,为的却是秦怀越,想当初先帝在世时,他家主子是何等的风光,就连巴掌都没挨过一下,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钟磬抬手抹了把眼泪,泪水将他脸上的黑灰晕开,将他的眼睛周围都给涂黑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偏你还躲在这里悄悄的掉泪,做出这种小女儿情态来,羞也不羞?”
声音刚落,钟磬的全身就紧绷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门口的位置,不过眨眼的功夫,只见一个身穿短打的年轻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是谁?深夜至此有何事?”
他像是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一开口就满是警惕,“我哭与不哭与你何干?少在这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封筑双手负在身后,斜了他一眼,上前夺过他手中的扇子。
“真是个呆子,才当了几天和尚,连眼睛都不好使了,倘或要在这里待上个三年五载,岂不是会五感全失?”
也不知男人使了什么法子,只轻轻的扇了扇,炭炉里的火便重新燃了起来,火焰均匀,药罐里重又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钟磬也不搭理他的揶揄。
“你到底是谁?你要是再不明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封筑站了起来,他两个头相当,且离得又近,这突然一站起来,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了,钟磬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封筑则叉着腰道:“你要是想让你家王爷今夜喝不上药,你尽管动手就好了。”
在晋王府一年,钟磬跟封筑虽交集不多,可这他一叉腰的姿态,倒是让钟磬认出来了。他撑圆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封筑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守在炭炉旁继续扇火。
“我怎么来了?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聂九安白日里的表现不大对,他刚从药铺回来后说明了在店内所见所闻,聂九安便什么也顾不得大步的出了茶馆,直奔城门,任凭他如何劝都劝不住。
钟磬见来了帮手,心情也松快了些。
“那你在这照看着药,我给主子上药去。”熬药这种事他自不放心交给别人,眼下有自己人来了,他自然也轻松了些。
他这刚要出门,就被封筑给拉了回来。
“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既都来了,哪里还用得着你巴巴的去上什么劳什子药,况就你这粗手笨脚的,别回头将你家主子给折腾坏了。”
钟磬愣了片刻,唇角终于露了笑,他一拍脑门笑着道:“瞧我这脑子!”
后山。
小院里亮着昏黄的光,一抹纤瘦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像是皮影戏一般,只见那影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弯下腰去。
男人趴在床上,双目紧闭着,唇色也浅浅的,那微微拧着的眉瞧着格外让人心疼,聂九安来的时候,屋子里只秦怀越一人,他心里动了气,继而又想清楚了。
是了,秦怀越不再是晋王,而是了悟。
能伺候他的人只有也只能有钟磬一人,可钟磬还得熬药,这屋里哪还有旁人呢?
他打了水来,将帕子浸湿后,细细的替秦怀越擦拭着伤口,饶是他动作再轻再柔,可每每看到男人背部那抽动的肌肉,他的心随之也揪了起来。
男人也不叫,偶尔疼的受不住时就哼两声。
这已经是秦怀越换的第三盆水了,男人的整个背部模糊一片,替男人清洗过伤口之后,秦怀越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素色的白瓷瓶来,这也是他们族中的秘药,止血去淤是最好的。
也是因为这些稀有的秘药,这才为他们的部族招来了灭族之祸。
“嗯!”
男人的背抽了几下,嘴里溢出了痛苦的声音。吓的聂九安手一抖,险些将药瓶掉了下去,他低下头轻轻的对着伤口吹了吹。
“不疼,不疼了!”
他的语气像是哄孩子一般,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聂九安的声音起了作用,男人又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替秦怀越上好药,包扎好之后,聂九安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惊觉自己个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端起铜盆要将盆中的污水倒掉。
可他刚站起来,一只手却攥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上虽没力气,软软的搭在他的腕上,他的掌心很烫,有着灼热的温度,聂九安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可刚放回去,还没等他走,那手又搭了过来。
如此两次之后,男人没了力气,手垂在了床侧,可指尖却在动,显然是想用力抓住些什么。
聂九安轻叹了一声,将铜盆放在一旁,然后坐在床边,将男人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你不想让我走,是吗?”
回应他的是男人的一道几不可闻的呓语声。
“嗯?”
聂九安也没想到无心的一句话会得到回应,他微微弯着身子,靠近了秦怀越的唇边,“你刚才再说什么?”
他等了会儿,并无应答。就在他要直起身子的时候,忽的又听到了男人的呓语。
他说,“母妃!”
聂九安的后背一僵,整个人瞬间就愣住了。
他喊他什么?
母妃?
聂九安:“???”
梦中。
秦怀越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着的一般,热,太热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烤熟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的飘来了一阵清风。
那风像是四月里的春风,柔柔的,和和的,跟着便有下起了一阵沁凉的小雨,春雨如酥,润物无声。
他的热稍稍缓解了些,也终于得有喘息的机会。
空气中似乎有熟悉的香甜气息,似乎有人在跟他说话,声音也温柔,像极了儿时母妃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耳旁说话时的样子。
母妃去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到如今连母妃的面容都已模糊了,只记得他的母妃有一双温和含情的双眸,嘴角总是有着浅浅的笑。
她会对着他招手,轻声说:“越儿,来,到母妃这儿来。”
可是母妃却走了,他拼命的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她,可是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就在他要绝望的时候,母妃的手又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心定下来了,只要母妃还在,一切就都在的。
母妃的手很凉,他有些贪念这些微的凉意,他紧紧的握着母妃的手,再也不想松开。
梦境一转,母妃那只原本白皙的手忽的化作了枯骨,连那面带笑容的脸也化作了骷髅,母妃的声音依旧温柔,她望着他说,“母妃希望越儿好好的,将来可以娶妻生子,平安此生”。
夜已深。
“母妃,母妃”
聂九安被秦怀越的叫声惊醒,男人在挣扎着,似乎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他怕他乱动会牵扯到伤口,只得虚虚的按住男人的肩膀,又覆在他的耳畔轻轻的哄着。
“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原本难过至极的秦怀越缓缓的安定了下来。经他这么一闹腾,聂九安也没了睡意,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待秦怀越熟睡了些,便将手抽了出来,缓缓站起身来。
外头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也该走了。
钟磬端药进来的时候,见身易了容的聂九安一时没敢相认,倒是身侧的封筑喊了一声,“主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广济寺里僧人众多,保不齐若被人发现了,对您还有”他看了一眼昏睡在床上的秦怀越,“对王爷都不好。”
钟磬道了谢,便去给秦怀越喂药。
可是他没干过这种细致活,再加上秦怀越是趴着睡的,一时也不知如何将这药喂下去,聂九安本来已经走到门边了,见屋内这般情景,便又折了回来。
“你去外头伺候,我来吧。”
钟磬满眼感激,再次道谢,“多谢姑娘了。”
姑娘这个称呼聂九安听了多年,可换上男装后还是头一次有人继续称呼他姑娘的,“王爷醒后,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钟磬不解。
聂九安知道他是何心思,便道:“你若是说了,明晚我就不来了。”
钟磬想着自己不会伺候人,要是聂九安再不来,苦的可是他家王爷,所以也没暇多想,直点头应下了。
走至门边的时候,身后的聂九安又问了一句。
“你家主子的伤是如何来的?”
钟磬默了默,觉得这事也不算什么机密,便告诉了聂九安。
“主子自请去戒律堂受罚。”
聂九安垂下眸子,将眼底的波动藏于眼底。他为保住性命异装而活,秦怀越又何尝不是呢?这样重的伤一个不小心便会毙命的。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哦”了一声。
目光所及是男人苍白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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