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鸿鹄之志(一)
洛涟澄出生在燕云十六州里一个叫芙蓉城的汉人聚居地。虽然彼时土地已经被辽国所占领,但是实际住在那里的,大多数还是宋人。宋人包容能力强,文化感染能力也强,反而是辽人很快就适应了宋人的生活方式。芙蓉城虽然本是个边陲小城,但有宋人的地方就有贸易,贸易让这个城镇充满了生机,住在那的宋人和辽人已经彼此融合,大家都活得还算自在。
洛家祖上本来有点田产,但是洛涟澄祖父的爱好十分费钱——吃喝嫖赌,她祖父唯一的优点是很爱画画,但是这个爱好也非常烧钱。因此洛涟澄父亲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后来连房子都被涟澄的爷爷赌没了,几经辗转,最后到了辽。总算涟澄的奶奶十分坚韧精明,虽然她是个字都认不全的农妇,却靠着自己蒸作从食的好手艺,做些小买卖,一个人拉扯大了几个孩子。
洛涟澄的父亲,因为在长身体的年纪实在太能吃了,家里实在供不起,被涟澄的奶奶送到军营里当兵,后来因为他不想替辽人卖命,辗转又做了盖房子的监工。洛涟澄的母亲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洛涟澄的外公本是大宋的医官,但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为了避祸,流落到了芙蓉城,娶了辽人为妻,生下了涟澄的母亲。
洛涟澄的父亲作为长子,按理来说应该继承家业,但是洛家穷得实在没有什么可继承的。纵然家里并没有王位可以传下去,洛父仍然十分渴望生一个男孩,长子就应该为家里创造一个长孙。可是偏偏洛涟澄是个不带把的,她出生时,洛父到集市买了一条丝带作为生辰礼。而涟澄的叔叔,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取名洛涟清。洛父花了大价钱,特意打了一把纯银的长命锁送给他的侄儿。
洛涟澄的母亲早看透了自己丈夫的德行,因此更不肯再生第二个孩子,她很担心,万一自己真生出了男孩,那自己的女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其实洛家上下,除了她父亲,都待涟澄都很好,连她奶奶一个传统的农妇,都没因为她是女孩而有什么区别对待。在涟澄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倒也没太刻意为难她,但是他就仿佛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一样,也可能是随了涟澄爷爷的自私,洛父工事繁忙,到处跑,也不怎么回家,当然,也不出钱养这个女儿。涟澄的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父母帮忙照看,才能有时间亲自出门赚钱养家。
就这样,年幼的洛涟澄有时候跟着奶奶和醉醺醺的爷爷,有时候跟着外公外婆,时不时见见妈妈,基本不怎么记得自己的父亲。要是一般那么小的孩子,有人管,也没被亏待,也就不计较了。可涟澄是一个记性非常好的孩子,而且从很小就开始记事了,她清楚地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她爹的记忆,都不美好。有一次她被她爹随手撂在他用扁担挑着的一个筐里,颠簸中她被摔到了地上,疼倒是不怎么疼,她就没哭,可是扁担一头一个大活人没了,她父亲却完全不回头,还自顾自地越走越远了,那时涟澄还不太会说话,她只好坐在地上嚎得整个街上人都听得见,她父亲这才回头。
所以涟澄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她父亲,但是他待她不好,她心里清清楚楚,只是她不在意。
“他不待见我,我也不搭理他就完了。”
这就是还不认字的洛涟澄小朋友的处世哲学。
她一开始还领着表弟涟清没事儿玩玩泥巴,逗个蟾蜍,洛涟清也很愿意当姐姐的小尾巴。后来涟澄开始觉得欺负蟾蜍没劲,想找更大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孩子都一样,没人愿意带着比自己小的跟屁虫。洛涟澄每天在旁边羡慕地看着这些大孩子,渐渐发现他们玩儿的也没高级到哪里去,不过是从欺负蟾蜍,升级到欺负农户家的大黄狗。
洛涟澄盘算着,可能更大的孩子会欺负点牛羊之类的家畜,长大了会去欺负马,到最后,总会没有更大的动物可欺负。况且欺负动物有什么意思,欺负人可能还更有乐趣一点,眼下她太小了,欺负别人却不能够,等她长大了,长得比山还大,她就要欺负小人儿玩。至于人也是动物,而且也不能无限生长这一点,她倒是还没有想到。
涟澄渐渐不爱出门,唯一的朋友,就是爱给她讲故事的外公,但是因为她太爱听故事了,而且记性又好,能给小孩听的故事,很快都讲没了,又不能重复讲,外公只好每天编故事给她听,但是老人家也不是专业说书的,总需要休息。外公很溺爱涟澄,怕她和年岁大的人呆一起太闷,就教她怎么识字,她学得很快,而且马上就学会了用字典,外公家藏书很多,就由着她随便看了。
由于发现了更高级的娱乐方式,涟澄便从书架上能够得着的书开始,挨个读过去,读不懂的居多,但是她不觉得无聊,硬着头皮瞎看。
涟澄每天拿着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树下看书。邻居家的女孩比涟澄大很多,她发现这个小朋友天天坐在那一本正经的看书,觉得有趣,就也拿了本书坐在她旁边。洛涟澄正好就顺便问她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因为是大人看的书,其实这姑娘也是一知半解。
俩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涟澄就好奇,问邻家姑娘:“姐姐,你每天读的书都不怎么换,来回来去就是那么几本,有什么意思呢?”
邻家小姐姐笑着展示她看的书:“这是《女论语》,是没什么意思,但是很有用。我不是读它,我是在背,背下来,就是认字的姑娘了,以后就能嫁个更好的人家。你以后长大些,也得背这个的。”
涟澄还太小,掌握不了这种信息量,她疑惑:“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处吗?”
这倒把那女孩也问住了,她犹豫着回答:“好处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所有女孩,都要嫁人的,那肯定有好处。”
涟澄不怎么能理解,为什么做所有人都干的事,就能带来好处,她说:“那好吧。可是我看嫁人都是需要两个人,你要嫁给谁呢?”
“我……”那女孩听了这话,不自觉的抬眼望向了院墙那边,却忽然红了脸,低下了头。涟澄奇怪的也看过去,发现院墙那边有棵树,树下有个小哥哥在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扫着地,此刻也是涨红了脸。
涟澄年纪小,却并不傻,她喃喃地说:“你是要嫁这个每天假装扫地的哥哥。”她话还没说完,那姑娘早就拿书掩着面,奔回自己家了。
于是涟澄每天尽职地充当一个幌子,她认真地读越来越难的书,邻家姐姐每天和小哥哥认真的眉来眼去。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充当信使,一开始是递一些点心瓜果,后来是书信,再后来那小哥哥开始让她传一些钗花之类的东西了。此时的涟澄已经翻看了很多舅舅藏在极隐秘角落里的书,大体上虽然看不懂,但根据她阅读的经验,知道故事发展到这步,小姐姐也快要嫁人了。
小姐姐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邻居家傻乎乎的小儿子拿了一包东西给涟澄,他吸着鼻涕,把包丢在涟澄脚边,指着她傻笑:“嘿,嘿嘿,丑,丑八怪,我,我姐让你把,把这些破烂还给,还给谁来着?”那白痴似乎是脑袋打结了,死活想不起来。
这傻子让涟澄好生厌烦,她拾起了包袱,呵斥那小孩:“知道了,快滚吧。”那小子真的就转头回家了,涟澄站起身快步赶上他,看也没看他一眼,给他绊了个狗吃屎。
她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把东西还给了那个小哥哥,那男孩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之后没在院子里出现过。
过了没多久,那小姐姐终于又来找涟澄,她脸上似有泪痕,怀里抱着一摞书和笔墨,来送给涟澄,涟澄很开心,翻了翻,发现里面还有那本《女论语》,她诧异地问:“这本嫁人用的书,姐姐你不要了么?”
那女孩听了之后马上说:“不要了。”说着拿过了这本书,直接丢进了院子里一口井里,她继续说:“你也不用看。”涟澄一头雾水,没想明白,看了才能嫁人,那如果自己要嫁人时没看过这书,可怎么办呢?小姐姐转身离开的时候,涟澄看见她手腕上仍带着小哥哥送她的镯子,还是自己帮着送的。
一个月之后,她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小姐姐那么难过,涟澄站在城里的街道旁,和其他人一起看热闹,城里一个有钱的老员外七十多岁了,新纳了个妾,就是她的邻居姐姐。
嘈杂的人群里,涟澄看到了扫地小哥哥,她挤到他身边,问他:“你为什么不娶她?”
那男孩神情苦涩,半晌才开口:“他们家为了给她弟弟筹备娶媳妇的钱,要很多彩礼,我给不起。”涟澄盯着他,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走?”那男孩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只说着“你懂什么”就走开了。
涟澄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窝囊废。”
后来,涟澄远远地看见过一次那姐姐,她表情木讷,顶着个大肚子。可没多久那肚子就没了,据说是流产了。她还特意回家问外公什么是流产,给外公吓得够呛,赶紧问清楚她到底怎么回事,得知她没被欺负,才隐晦地给她讲了些必要的知识,一边讲还一边骂:“土都埋到嗓子眼儿的人了,还想着糟蹋年轻姑娘,做梦要生孩子,能生出健康孩子就怪了,臭不要脸。”
不多时日,涟澄看那姑娘肚子又大了。
涟澄最后一次见她,是透过前面一层层看热闹的人之间的缝隙,她看到她被抬出来,肚子还是大着,人却一动不动了,下身都是血,血淋淋的手腕上,还挂着那个旧镯子。送镯子的人今天倒不在看热闹的人里,他在被另一伙看热闹的人围观,那是他大喜的日子。
洛涟澄彼时产生了一个认知:女子嫁给不喜欢的人,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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