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大爱至繁
众人都知道桂禾汀楼中未必只有两个所谓的“现代人”,而在皇帝下旨让锦衣卫将人都拿至英华殿后,所有人都为被锦衣卫带来的人所震惊。
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且不论,前光禄寺卿、前尚食局司膳、当职的尚膳监荤局管事御厨、本轮初选的秀女,加上听闻万岁拖着病体移驾至英华殿,从司礼监匆忙赶来的梁秀殳,还有明显站在中立位置的瑛儿和没能听明白祖母与长皇兄说的一番话,执意跟来的小鱼尾,这一众人几乎就是翊坤宫中的全部住客。
因为郑皇贵妃在场,锦衣卫到桂禾汀楼时,并未为难大家。
可毕竟闯入“夕会洛水”的锦衣卫是来势汹汹,众人皆知不妙,尤其从角楼入宫,还被告知要往英华殿后,金靓姗就开始惴惴不安。
被锦衣卫带来的一路,何家人包括伊士尧在内,都表现得有些平静,就像是预见到这一切会发生一样。
打见到飞鱼服那群人开始,伊士尧就知道自己返回现代的计划得搁置了,可是看到英华殿这时的阵仗,心里已经不对一时半会儿能离开皇宫抱任何幻想,但为了尽可能保证自己的计划能实施,选择站到离金靓姗最远端的一侧,也距离头一次见到万历皇帝和李太后当远则远。
夜色如被风抓起的幕布,缓缓盖在英华殿的上空,但在灯笼与烛台的映照下,所有人的神色还是清晰可辨,惊魂未定的苏氏一手搂着虚弱的文熙瑶,蜷着站在一处,面容发紧的何禾与何汀紧紧挨着她俩,何宁略向前站了两步,挡在家人身前,朝向已十一年未曾谋面的万岁、太后。
在“夕会洛水”时,何宁就想称病离开光禄寺当年,偶然入宫见得皇长子与皇三子,还是两个孩子——而彼时还在宫女手中抱着的皇三子,此时已经要与自己的养女何禾谈婚论嫁了。
皇长子的变化也不小,印象里还是个紧靠在皇后身侧的娃娃,现在站得离太后进些,但眼神里多了许多坚毅和狡黠。
太后与皇后多了些沧桑,但隐约还是十一年前的模样,就连太后时常脸露怒色的神情和皇后一番唯唯诺诺之状,都似曾经。
何宁在光禄寺时,从未来过这英华殿里,如今因为这样一个离奇的缘由得以进来一探,也算新奇,可自己与家人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却实不清不楚,锦衣卫亦无多言语,只是奉旨就来“请”——这一点好像多少年也未曾发生变化,从国本之争最烈的时候至今,只要有旨,任何人行任何事都不需要太多解释,只要万岁一句话便是。
众人被带入英华殿前时的喧闹过后,四周陷入沉寂。何禾与皇三子隔着几步斜对面站着,频频眼神交流,而英华殿前几句每个人都在用目光解读眼下的局面。
万岁、太后、皇后不开口,没有人敢先一步说话,就当沉闷要在英华殿前变为无声的恐惧时,万岁用了些力气缓缓抽回那条不受使唤的腿,轻轻“哎哟”一声。
就在这一声之后,太后拂了拂袖子,对皇长子言,“这时都齐了,将人证押过来吧。”
眼前一切都在锦衣卫去拿人时,由她和皇长子提前计划过,过去不足两刻,已经奄奄一息的万磐被两人架着进来。
一个浑身褴褛,衣物上还带有血痕的人像杂物一样被扔在地下,血肉模糊的全身上下把何禾与七公主吓得惊叫一声,担心失态又纷纷捂住嘴。
气若游丝的万磐立着时,环视了一圈眼前的场景,被推倒在地时,他仍然勉强地抬眼看了看正好在最边缘的伊士尧,嘴里嘟哝着什么。
虽然之前闹得不欢而散,但这时万磐的惨状又实在让伊士尧对他嘴上的话产生兴趣,于是凑近蹲下听。
即便眼中看到的是何贵的脸,万磐心里对现状还是有些清醒的认知,“伊老爷……伊老爷……”
他像在用浑身的力气说话,伊士尧想要回应一声,却被万磐举起布满血痕的手制止,示意让还有余力的自己把话说完,“万某并非……难忍这、皮肉之苦,只是那位——”他用一支微曲的手指指向皇长子,“拿家中父母、弟妹性命相逼,万某、万某实在不堪家人……有损,若他四人性命或将……”
万磐说着说着就没了力气,缓了很久,费劲地从衣服里抽出两个已经破损严重的镯子,塞到伊士尧手里,一个没注意把断开之处的尖锐一头蹭在他的掌心。
伊士尧被扎痛,口中“嘶”的一声,但看着万磐的状况已经像在弥留之际,因此他也没有选择抽开手,而是攥住,静静地等万磐恢复,“万某、有愧于二位,没能将那日盗听来的……‘现代’一事保守至最终,还是由那位知了去……”
他边说着,边将双腿曲起,想要给伊士尧磕头,被对方一把按下,正好双方都在施力,万磐早就筋疲力尽,经这么一用力,竟直接昏了过去。
“这主仆一出演的是什么好戏?!”太后这一句忽然将英华殿前的气氛和众人的反应弄得更加精神紧绷、剑拔弩张。
在皇帝定下要来英华殿前面见众人时,她就非常不满。英华殿本是礼佛听经的清净之处,方才一片乱哄哄的,成何规矩和体统,却又未见得她因带有一身血腥之气的行宫暗桩被押到殿前,感到冲了神佛。
她事先知晓皇长子为问出消息,将动用私刑,但没有料想到竟然手段发狠至此,将万磐殴打至此,可这时亦不应由此时占去过多心神,更多之事还在于已经发展至此的夺嫡一事。
太后自认为前去翊坤宫,将皇长子与郭氏一事告知于皇帝,就已经与郑皇贵妃和皇长子处在争夺的相同位置,而得知伊士尧与金靓姗两人的秘密真实身份后,更是深感胜券在握,这一时的讥讽之中正有此意。
金靓姗看到地上的万磐也是惊愕万分,但不知道将区区一个典簿惩罚到这个地步是什么意思,对伊士尧靠在地上的一番举动更加不理解,只是直觉告诉她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而一边的太后见没人回应,便又对皇长子说到,“将先前告诉你父皇之事,于佛前这英华殿再言说一回。”
听到太后提到英华殿,皇帝一脸凝重,将脸转向她,眼神之中难掩示威与挑衅——他将审问的地点选在英华殿是有意为之。
皇长子将伊士尧与金靓姗的事和盘托出后,皇帝对之后将发生的状况自有预备,无论是对即将被锦衣卫拿来的众人,还是对后宫之中的这些人,而选在英华殿,只为向太后强调学佛之人须心存善念,勿要赶尽杀绝,这也是太后察觉他此意后倍感不满,深觉不合体统的原因。
皇长子在皇帝与太后无声的对视中品出了些许异样,找准时机,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状态打破,他一声“宫人、锦衣卫全都退下”,将英华殿院里原本站着的数十人一下锐减到只有与此事相关的十数人。
斜视一眼表情镇定同时凝重的皇帝之后,舌头好似还是打了结一样,花去相当时间才把万磐第一次昏死过去前交代的事尽数说出。
在场的何汀、何禾、文熙瑶听到伊士尧部分,表情之中只是有些担忧英华殿前其他人将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而当皇长子言语之间直指郑皇贵妃——金靓姗时,众人愕然,在场仅有一人云淡风轻地令人意外。
太后与皇后事先已经听过,心中虽仍觉此事极尽蹊跷,但脸上已经表现出通盘接受之意。
反观何家一方,何宁、苏氏是最先诧异到感觉有些荒唐的人之二,但在一番回想过后,看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儿子“何贵”,突然明白还是年节之时的种种异样,渐渐接受何贵体内是伊士尧的事实,在得知郑皇贵妃体内已经由一位金姓姑娘身处十年之久之后,不只是他二人,整座英华殿前都是一片惊叫。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翊坤宫一方,皇三子、七公主、梁秀殳、瑛儿几乎就像被浸入一滩名为“骇然”的泥浆中,被深深控制在其中,无法抽身。
小鱼尾没能听得太懂,但反应最为强烈,却在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捂住耳朵向母妃靠近,与她相邻时,很快放下双手,握住金靓姗因为震惊过度而冰透的手,母女二人眼睑下方皆注满了即将滴落的眼泪。
瑛儿与梁秀殳回顾此去十年的服侍,也渐渐品出了端倪,顿悟过去发生在郑皇贵妃娘娘身上的种种不谐,可真的再确定一次时,内心之中满满都是不敢予以置信和一腔心血所托非人之感。
皇三子与七公主不同,他本是如今此事的主角之一,可凭长皇兄这一刻的言语,完全击碎他过去十年乃至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自己的生母并非自己的生母,而她所做与自己相关一切之决定又是为谁?又是为何?
才十五岁的皇三子本以为自己多少可堪顶天立地,可是如今……他脑中瞬间陷入一片空白,看看眼前为母妃之容貌、实际却被长皇兄称为“金靓姗”的“郑皇贵妃”,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父皇,再依次看向祖母、皇后娘娘众人。
“足矣!”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皇帝瞥见远端正因为消息向外传出,而从京师城中各处利用夜间入宫特例,从角楼来到英华殿外沿的内阁、朝堂大员,语气粗暴地打断皇长子还在滔滔不绝的讲述,用力过猛直咳嗽不止。
在前往英华殿前,他已经一次服下约两日量的再造定坤丹,此时药效上来,只觉热血上涌,一直以来压在心上的话就像是长着千百只触手,直挠着喉咙要爬出喉咙。
而开口是谁都没能想到的一句话,“那一日,我与瑛儿说过南郊山头一事,此时想来,为让她告于你,竟是咱一时失智了。”
在众人都在揣摩这句话里的“她”为何人时,只有瑛儿朝万岁拜了拜,口中说到,“奴婢谨遵圣谕,未向娘娘透露分毫。”
“你若说了,反倒这时还干净些,”皇帝又没能忍住,轻咳了几声,“梦境小妃……你可记得咱有多时未唤此名了?”
这时皇帝没有错开任何人的目光,直直地朝向金靓姗,“打咱们这七公主降生之后,就再也为唤你为‘梦境小妃’,你可知为何?”
金靓姗沉浸在想要安抚身旁小鱼尾的行动里,没有额外的精力去考虑皇帝这时提出的问题,只回答了区区几个字,“实不知万岁所指何意。”
“自某日咱从已身故多时的李敬妃处醉酒回翊坤宫,你与咱金簪相向之时,朕!就已知你非彼郑梦境,咱那位郑皇贵妃……”此句一出,就连一直强装镇定的皇后也没能绷住口中的话,直直地问了出来。
“万岁此言,好似在言数年前就知如今这位郑皇贵妃,早非吾等熟知的郑梦境了?”这是皇后少有的直呼郑皇贵妃名讳的时刻,“郑梦境”三字才出口,她就很快攥紧了一早拿在手中捏住的帕子,眼神飘忽,似说出了多大的秘密一样。
皇帝没有直接回应她,而是自顾自地先看了眼皇三子,又瞥了眼皇长子,“你俩都想坐朕身后的龙椅,可你们兄弟二人何曾留意过朕——这位父皇,又坐过那龙椅几时?!”
“皇帝、上位、天子、九五之尊……你们怎知这些名号加在自己身份之前是何感受?!”皇帝越说越激动,手开始不住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
因看到父皇行动之激烈,两个皇子都在身旁的女性长辈眼神与举动的“要求”下,重重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为君……为父……为夫……为子……哪一项又是轻轻巧巧就可办成之事,朝臣与你言,要亲民爱民;整座后宫都在想让朕哪日就忽然之间为夫为父,而太后——太后,咱母子二人虽有这层亲情,可依您之见,我二人过去三十年,哪一日可称得上为一双母子?!”皇帝此时的表现已经不能用失态形容,凌乱的发须与填满眼角褶皱的浊泪都在昭示他登基以来三十年,心中的纠结与挣扎。
/话音未落,殿内传出几句稀疏的“皇后说的是”的低语,大多数人仍一言不发。
皇后又轻咳一声,此时站在群臣中前部的工部尚书韦巨源走出群臣,开口说道,“圣人息怒,皇后所言甚有道理,臣为工部尚书,深知神都之大工本就与长安相似,两都相距也不甚远,居住并无大异,故以为迁都长安乃是本朝第一件大事。诸公深知迁都旨意迟而未办,想必还有其它缘由,既圣人问起,直说无妨啊。”后半句对诸位大臣说完,韦巨源又笑眯眯地朝圣人低腰拜了一拜,圣人眼睛略张,微微点了点头。
站在最前的武三思与皇后短暂对视,向圣人一拜,冲群臣大声道:“迁都之事既已定,不必再计较其它,如今只有水陆之事未定,诸公就在这堂前论明吧。”说罢,各位大臣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圣人,武丞相所言不错,既圣人迁都之意已决,迁都与否再无需多言。两都之间快马急行五六日方可至,臣以为陆路甚好。”在韦巨源一侧的吏部尚书张柬之说道,武三思哼了一声。
韦巨源与张柬之对视点头后说道,“圣人,臣以为若即刻迁都长安,陆路甚为不妥,大雪化冻之时,恐马匹车辆不足以远行。”此时正值初春道路泥泞,韦巨源说得不无道理。
“朕何时说即刻迁都了?”圣人又拿起文书翻阅起来,头不抬地说着。
“圣人恕罪,”韦巨源并没有作罢,接着说,“若迁都吉日定下,臣愿提前前往,安顿大工、修葺事宜。”
群臣之中陆续出现“臣亦愿往”的声音,武三思轻蔑一笑,声音很快弱了下去。
张柬之见此景象,欲言又止,拂袖跨步正要退回队列,圣人留意到他的不满,盯着他说,“今日定下迁都一事,返长安之日朕还需玄元皇帝庙丘真人开示,皇后、三思到时随朕去。吏部先将迁都一事传至神都各坊,今日退朝。”
武三思、张柬之答过喏,百官拜过,圣人走下朝堂。
早在圣人登基前,迁都长安一事就已在神都内百姓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后来众人又隐约得知紫薇城内兵变,先皇驾崩后国号还唐,这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大家渐渐淡忘了迁都的事。可现如今迁都的皇命已张贴在各坊,时间虽仍未确定,但百姓们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洛水沿岸的各坊船家,平日常常利用船只往返长安和神都运送粮食、货物的他们坚信迁都一定会用到水路,纷纷加紧增添船只数量,高价从渔民处购买渔船改造,更有钱财富余者出手阔绰,不远千里从扬州城采买船只和木材,一时之间迁都的消息传遍全国,期间举家搬迁至神都和长安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此外,数十年前曾在长安为官的官家也有些按捺不住,一些历经三朝归隐的老臣更是顿生落叶归根感,无时不刻在希望迁都日期尽早确定。
此时的神都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活跃异常,各坊之中更是增设庆典。而沸水难免四溅灼人,危机也正潜伏在一片欢腾之中。/
“可这其中哪一个身份,都比不过此‘为君’二字,亲民爱民还则罢了,臣、土、疆域乃至大明之一草一木,似都为朕所辖之物,朕不仅要宠民、护臣,更是要心怀大爱!时时刻刻去把这些人与事放在自己心上!朕乏了,真的乏了,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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