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枠八章 屈打成招
“听闻娘娘大驾亲临小店,未能预备得当,请娘娘多担待。”何汀才把桂禾汀楼大致安顿妥当,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一行的前脚就踏进了大堂。
金靓姗从凤辇上下来,从被封道的主路上改道,当着梁秀殳与内监,还有礼部、户部众多官员的面,乘了一驾普通马车,车后跟了驭着黑马“乙牧”的皇三子。
梁秀殳等人事先并不知有此事,这时讶异地看着从岔路离开的郑皇贵妃与皇三子殿下,而凤辇引领的队伍却仍在继续向前,他们回宫还有诸多未尽之事要处理,此外才方结束的秀女初选也仍有诸多事宜需要安排。
回宫之时又早已确定,此时往郑皇贵妃一行离开的方向追去并非良策,众人只好从一侧车窗“目送”娘娘与殿下离开,接着双方之间越行越远。
万磐跟在队伍的中后段,与翊坤宫的宫人们和一众光禄寺管事与厨子行至一处,身边的宫人们都在嘀咕娘娘与殿下这是往何处去,被光禄寺的人嘲弄一番自己的主子不知道去哪做什么,宫里的差事可真好当。
翊坤宫宫人不忿,直说到,“你们又知道什么,娘娘在行宫十日,与你们膳房里管事的何贵御厨谈的话,比吩咐我们的都多,怎不见尔等从他处打听出来什么,倒说起我们来了。”
“何御厨可不是我们管事,我们光禄寺,与他尚膳监无甚关系,可别张嘴胡来。再说了,即便这几日我们与他闲谈,他又未必何事都会与我等言说,你们连主子的话都听不着,也不知是怎么伺候的。”光禄寺厨子打起嘴仗来也是一把好手,边走边挑衅地看了看翊坤宫宫人。
“都听闻光禄寺韩道济韩卿是位不喜言语、闷头理事的老爷,想不到他手下——你们这帮厨子倒都是伶牙利嘴的……”
听到翊坤宫宫人的揶揄,光禄寺众人自然仍想回几句厉害的,刚开口就被知道其中真相,却一直默默走着的万磐万典簿厉声制止,“两条腿走路还不够大伙儿劳累的?非要斗起嘴来显得此时无事要做?!”
这些宫人、厨子都仗着背靠着的翊坤宫与光禄寺,相互之间瞧不上也就罢了,五六品的官员有时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万磐这有名无实的小小典簿。
不过这样也好,双方再无人对对方言语相激,反倒都将矛头指向了这时因心情不佳而言语不妥的万典簿,“咱们这帮做奴的,平时伺候人,自是劳累又低人一等的,甚至想什么时候开声说话也不得随便言语。万老爷尊为典簿,随便使唤我等,咱们也没说的,只听了便是,只是有一事不明,怎如今尊万典簿,却也要遭这两腿行走之罪?”
还有人言,“人家主仆分工甚明,主子此刻随我们娘娘去了,万典簿正好留下来做我们主子。”
更有甚者,直接拿何贵当话把儿来耍笑万磐,“我们只当是何贵御厨不只给娘娘随行,这十日更是在行宫之中频频被召入大殿之中,给娘娘露脸,谁知这般对待也未给为自己亲信的万典簿备下辆马车,连马都未备下一匹,换我去娘娘跟前,这脸不露也罢啊……”
说完还互相哄笑一阵,一番讥讽让万磐的脸色越加难看,直到其中一人再次无心说了一句,“别说露脸,就让我往上那大殿墙根蹲着,我也不愿意啊”。
这句话还没能尽数进在场的人耳朵里,说话这人就被万磐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拳揍在地上,之后先是眼眶、再是颧骨、嘴角,一连揍下数拳,直至万磐自己的指节也因用力过猛被擦出血痕,发出火烧般的疼痛才停下。
除此之外,众人用力将他拉开至一旁,他们不明为何一直对揶揄之声未有明显反应的万典簿,此时听到一句这无关紧要的,反而异于常态地动手打人。
这番乱象就几乎发生在队尾,因此并未引来太多同行之人与路人关注,众人一边拉架,一边随队伍朝前走。
被打翻在地的这光禄寺厨子越想越憋屈,说时迟那时快,出拳反击,却很快由人按住在一旁,但已经挥出的拳头岂长了眼,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万磐的左侧眼眶上,眉角很快裂开,从皮肉里渗出血丝。
“混账东西……”万磐本就一腔怒气还未尽消,这时被回打了一拳,更加怒不可遏,仗着体壮优势挣脱几人的束缚,又很快再被更多人跃起死命地摁在地上,直至整脸被尘土与砂石粒磨得血肉模糊。
他对于大殿墙根几个字实在太过于敏感而不堪其辱,才听见那人说话,就好像那人也知道自己被迫作为暗桩留在行宫一样,羞恼之余,只有拳头能代替自己自证清白。
此外还有很重要一点是伊士尧的不告而别,虽然两人割袍断义在前,但若按往常而言,秀女初选如此大事结束,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会聚在一处,将几日发生之事互通有无。
如今既已决裂,互通有无自是不指望,可回宫路上行至一半,伊士尧忽然随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从岔路离开一事,不止关乎他自己,更关乎万磐。
原定下两人返尚膳监复命,现如今主角不在,只剩自己一名典簿,该如何面对尚膳监一众恳切的期待目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更加要紧,自己身为暗桩,整整十日未曾与派自己往行宫来的皇长子殿下回禀分毫,此番回宫当如何与将遭何事还未可知。
他忍着一脸伤带来的痛感,狠狠地瞪了那个光禄寺厨子一眼,扭开双臂,从众人的手中挣脱出来,不失体面地整理好衣着,大步走到队伍顶端,继续往前。
经此一阵喧闹,不再有人闲聊,只剩下沉闷又不失节奏的脚步声,与马蹄声、盔甲碰撞声、兵器墩地声混在一处。
而郑皇贵妃、皇三子一行转乘的马车上挂着的八角红铜铃铛发出的脆响,早已消失在远处,此时正停在桂禾汀楼门前。
何汀没有照郑皇贵妃的意思与瑛儿的安排,将桂禾汀楼内外来往的客人尽数清出大堂与二楼客房,给出的理由是“大隐隐于市”。
“既然早些时候瑛儿主事前来,已经造成诸多骚动,这时再欲盖弥彰地将食客、住客请出桂禾汀楼,实多此一举。”何汀转向对伊士尧,假意对他解释店内这时的安排与布置,实则是向面对这人满为患、满满当当的大堂,表情微妙的郑皇贵妃、皇三子、瑛儿示意。
毕竟将自己对桂禾汀楼的安排,直言以对两个尊位,实在有些无礼,只能借伊士尧之面,说明情况。
金靓姗和皇三子一身常服,却难掩在民间之中的华贵,才进入店内,大堂满座的几十桌人齐刷刷将目光移向门前,还未等其中有人因好奇发问,何汀便将几人引向二楼雅间。
何汀提前想到或许会引起更大的骚动,所以并未由提前到达桂禾汀楼的何宁、苏氏夫妇二人与文熙瑶、何禾四人在门前等候,即便父亲一再强调不可在这种事上怠慢翊坤宫,可想到既是郑皇贵妃如今有事相求,也就不必强行拘礼,还是在雅间之中会面来得妥当。
桂禾汀楼最大的雅间名字叫“夕会洛水”,取自武周时期相传神都洛阳之中的一处奇景——夕阳西下倒映在平静的洛河河面上时,竟像是太阳从水底浮上来似的,当然也无人考究,在宝膳阁翻修为桂禾汀楼前,这雅间的名字就一直没变过。
“夕会洛水”虽只在二楼,但实际从视野上看,却似更高处数丈之多来,只因所选位置、朝向特别,当初建此雅间时,何宁特意选了面向皇城的一处,还特意用两人环抱般粗的四根立柱将“夕会洛水”撑高,天朗气清时,可自此雅间,直接眺望到外城三大殿——这似乎也成了如今之事的隐喻,何禾被郑皇贵妃、皇三子殿下相中,或即将往深宫之中去了。
何宁等四人连茶水也不敢轻易引用,只是在“夕会洛水”中听到楼下的动静,十年未近朝堂、皇城的这位前光禄寺卿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些当年的情形来,身体不免激动地微微颤抖,而在桧木制成的阶梯上传来轻重节奏不一的脚步声时,他和苏氏、文熙瑶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揪紧。
四人之中唯有何禾淡定从容些,似眼下的事只算得稀松平常,且她已在桂禾汀楼忙了多半日,又早见了瑛儿主事,该事先想到的也大都做过预想,因此坐在雅间一角静等。
“夕会洛水”还有一个独到之处,甚至于全京师各处的雅间都不同——明明是一间雅间,却能做三间用,且高低大小皆有不同,何宁最初请巧匠设计制作时,四根柱子之中暗藏了伸缩屏风这一机关,可将奇大无比的“夕会洛水”分隔为三间,且每一间都留有一扇大窗朝向西侧。
此次郑皇贵妃要来,自是不需要用到这机关,而等候众人而倍感百无聊赖的何禾,正坐在靠近柱子的一角,抽动着伸缩屏风的拉手。
随着“咔哒、咔哒”声,“夕会洛水”的四扇房门大开,才离开不几日就显得有些陌生的几声人声传到了何禾的耳中。
先见其人,再闻其声,何禾一如皇三子见到自己一般,不无欣喜地打量着对方。
何宁一时之间竟似回到十数年前还要往翊坤宫中议事一样,应声就拜在郑皇贵妃面前,何汀一把拉过伊士尧,站到父亲一侧,也朝郑皇贵妃跪下。
“何卿这又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此一回只当我在微服私访,你们诸位这一拜,楼下大堂里那些食客更要跃跃欲试来打听所为何事了。免礼平身,此后在这房内,也不许再拘礼了。”
郑皇贵妃如此亲和的表现让何宁以及瑛儿很是诧异,早先多时光禄寺清查所拨银两一时,都还似在眼前,如今竟像是从无间隙一般。
由此足见,皇三子与何禾当下一事,有多重要。
苏氏、文熙瑶依次拜见过郑皇贵妃后,引她入座,金靓姗仔细瞧了瞧文熙瑶的面孔、身段,说了一声,“怪道何禾此般长相,都因有这般娘亲,唉,若早知有今日之会面,我就把那七公主也一块儿带来相见,看看此般母女之相似相。”
在场几人一听她这么说,有不禁想起王易朗的,也有不禁为这话多想一想而深感捏一把汗的。
最后还是文熙瑶先答了一句,她从大惊大喜中恢复,身体仍有些虚弱,但在郑皇贵妃面前丝毫未失大门大户之妻妾的得体,“皇贵妃娘娘谬赞了,何禾乃是寻常人家中一女,妾身更是再普通不过之妇人,何德何能承蒙娘娘如此言语。”
“哎,莫要谦虚,那一日何禾才进那筛选秀女的隔间,我一眼相中,皆为此因,而后深入了解些许,更觉她与寻常人家之女大有不同,故而如今前来一会。”金靓姗心想不能再漫无目的地寒暄,适时也要切入正题了。
何宁跪拜后由伊士尧搀扶起身,静静立等在一旁,魁梧的身躯遮住半扇窗,察觉之后还有意让出一个身位。
在听到郑皇贵妃就要切入正题,忙将她与皇三子引至桌旁入座,一边唤何汀呈上茶来,环顾四周却未能得见自己这长女,忙拍了拍何贵的肩膀,要他去寻家姐。
伊士尧得到何老爷子的吩咐之后,大步蹦跳着下了扶梯,看见何汀后,却停在一半的地方——何汀正站在楼梯下大堂的一处隐蔽角落,而在她身边站着的人却是难掩身形高大的韩道济。
大堂之中嘈杂,伊士尧听不清两人具体在说什么,只能偶尔听见两句“慈宁宫”“万岁应了”之类的话,向直冲冲地走过去听,又心想当初三人也是在“夕会洛水”隔出的一间里,商量定下要对付郑皇贵妃一事,所以思来想去,也没有往他们俩那一处去,只是假装没见着一般,往后厨传茶了。
而韩道济这番前来也是事出有因,一早由沈一贯带着的浙人一派,携诸多奏书与谏言往翊坤宫去的事已经传遍了朝堂内外,即使是远在别处的光禄寺也听到些风声。
“你这时与我说皇长子与什么郭氏的事定了……”何汀忍着心里一阵咯噔,回应着把宫中午前发生的事悉数告知于自己的韩道济,“可郑皇贵妃和皇三子此时正在楼上坐着,你让我作何反应是好?”
韩道济先是一愣,然后闭口不言,更是满脸不可思议,“主道还是封着的,凤辇还在路上行着,缘何这一母一子竟在你这桂禾汀楼?”
“详细缘由,我亦不知,只是一早翊坤宫的瑛儿主事就来将此事说与我知,此时我家父母、二娘与何禾都在那雅间里坐着呢。”与韩道济的魁梧相比,略显娇小的何汀往后退了些,与身后的酒坛靠得更近,“别说是什么皇长子的事,这时怕是万岁的事,也得等他们说完了,才有其它功夫。”
“此话从何而来,我将此事说于你知,只是让你晓得皇长子为太子一事,如今已定下大半,事成之日指日可待了,”韩道济四处张望了片刻,“现在要说的,是之后的事,若真广告天下,皇长子为太子,你之前在宫中所受那番对待,稍后便可在他面前兑现了!”
何汀听到这话,心里五味杂陈,在想到郑皇贵妃与瑛儿于行宫中对自己说过的关于皇长子的一番话后,她对自己在国本之争一事上的立场也很是模糊,现在又被韩道济这么一逼,谈到“对待”“兑现”什么的,更是不知该怎么回应。
去后厨传茶,又实在没拗过自己心中好奇的伊士尧,半曲着身子,假意从各张桌子间路过,却也有一句每一句地将他们俩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事情涉及皇长子,伊士尧不由得想起万磐来,毕竟他是作为皇长子在行宫之中指定的一名暗桩,一定是知道些关于皇长子的内幕,此外自己手上也有皇长子当初预备要下毒的证据,要是多方不利合在一起,都告诉金靓姗,那皇三子成为太子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样一来,金靓姗拜托自己的事情也了了,伊士尧只要回到何家,把足量定魄香点着,回到现代,这样两人就谁也不欠谁的了,他默默地摩挲着何禾与文熙瑶送他的玉牌想着——这时要是万磐正好在,就好了。
而就在伊士尧想着他的同时,返回尚膳监的万磐先是被监内一种御厨说尽了各种羡慕的言语,之后又是拿出各局好吃好用的东西,与他换点行宫的消息,直到张监出面把众人趋走为止。
众人散去之后,张监悄悄地靠近万磐,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延禧宫早就来话传你那老爷何贵,偏怎么他就不在呢?说的又急,要的是‘马蹄栗蓉糕’。”
万磐心里一惊,想到当初定下的接头暗号就是这味吃食,便匆匆拜别张监,头也不抬地往外头去。
才走出尚膳监的门,忽然从两侧各走出一名大汉,抡着手腕粗的木棍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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