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圩七章 祸福两知
或许因为自己是女孩儿,一直在被保护的缘故,金靓姗直到那天受到多重打击又不被理解,纵身一跃前,都没有什么格外值得纪念的痛哭经历。
除了万历二十年正月二十日,梁秀殳从王荣妃的寝宫快步赶回翊坤宫,进正厅时,收起一脸慌张,整理好一身凌乱的衣物,这一幕正巧被在喝资生安胎汤的金靓姗看在眼里。
她原本就有些焦急,喝药前更是心慌不已,王荣妃的病情已经反复多日,最近两天更是添了昏迷不醒的症状,因为腹中胎儿,所以皇帝禁止金靓姗前去探病。
而匆忙进来的梁秀殳正是被派去察看最新情况的,算上这回,已经往返三趟了。
金靓姗慢慢地把苦药咽入食道,梁秀殳硬憋着快速的呼吸,等她喝完。
“荣妃如何了?”她几乎都觉察到那个答案,但还是向十几步之外的梁秀殳确认。
“方才,薨、薨了……”梁秀殳一口大气喘出,连连咳嗽,急忙捂住嘴,又后退了几步。
瑛儿接下郑皇贵妃手中的碗,才一个没留意,郑皇贵妃“哇”的一声,才喝下的药尽数吐出,肚子一阵发紧。
“娘娘!”瑛儿反应快,赶忙扶住向前倾的郑皇贵妃。
金靓姗这时眼前全是泪,脑海里尽是几个月前,确认自己有孕在身之后,第二天的场景。
当天呕吐、全身无力几近昏倒,瑛儿和几个宫女把自己扶到床上躺下,御医不足两刻就飞速赶到。
隔着帘子才把脉搭上,就大呼小叫,拜在地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腹中再孕龙种!”
满屋都是欢天喜地的声音,唯独金靓姗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实感,甚至单方面认为才到明朝不足一月,就算怀孕也与自己无关。
瑛儿经历过前两位皇四子和皇六女的诞生和夭折,不无担心地问御医,“娘娘孕有龙种可有些日子了?”
“脉象虽平,但强健有力,将来必是一位康健的上位之后,至于日子,以老朽愚见,尚不足五候。”御医就像得了什么好差事似地说个不停。
而金靓姗还在因为刚才的反胃难受,听到自己怀孕不足二十五天,脸上没有表露出来,内心还是发生了些许波动。
皇帝得知这件事,晚上过来的时候自然是大喜过望,还半开玩笑说以为昨晚才行彼事,今日就孕有龙种了,哪知腹中胎儿已近满月。
金靓姗心里的变化非常微妙,说这孩子跟她相关,确实自己算是执行者和相关者之一;说这孩子与自己无关,难免这具躯壳所属她人。
皇帝躺在床上激动地翻来覆去,“咱九年育三子三女,现又再添一人,咱身体依旧啊,哈哈。”
金靓姗在心里默想,三子三女至今只活下皇三子一人,也仍未过六岁,前路几何尚且未知,为什么皇帝说得出“身体依旧”这样的话。
皇帝说着说着,原本拂在她小腹上的手逐渐下探,金靓姗反应过来,连忙躲开,“臣妾有孕在身,恐难行此事。”
一边说着,一边蜷起身体面对着皇帝,躲在被子里,皇帝脸上都是“以前又不是没这样过”的神色,抓开被子朝她迎过来……
这晚金靓姗整夜没合眼,平静地听着皇帝轻微的鼾声,睁眼等到天大亮,新的一天又正常开始。
用过早饭,想反胃的感觉比前一天更加明显,整夜没睡,头脑的昏沉也更加严重。
瑛儿见她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忙想扶她去卧榻上躺下。外面的太监就在高声传李太后、王皇后和一众妃嫔前来探望郑皇贵妃。
少不得又要从卧榻上下来迎接,李太后的态度不温不火,有意无意提起站在一旁的皇长子;王皇后倒是嘘寒问暖,身边十岁的荣昌公主却一直吵闹着要回宫;其他妃嫔有些假意寒暄,有些含沙射影地说着“九年六子女只存一位”的话。
金靓姗只觉得自己一直假意迎合很累,脸上的假笑快要把自己逼得精神失常。
好在众人坐了不过一刻,就陆续离开,只有自己也一脸倦色、眼神黯淡的王荣妃从人群的最末走至最前,刚走过来,就拉起金靓姗的手,“妹妹,你可尚好?”
这一句,金靓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出现在这个时空的过去一月,只有王荣妃表现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正常关心,而王荣妃更是超越了“正常关心”,如果不是在这后宫,郑皇贵妃更愿意和她真心以姊妹相称。
万历十年三月,皇帝册封九嫔,王荣妃彼时为安嫔,郑皇贵妃为淑嫔,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在储秀宫备选时就异常要好。
过去一段时间,只有她会主动上翊坤宫找自己谈天说地,谈的说的也不仅仅是宫里的事,更多还有过往和对将来的憧憬,虽然很多时候金靓姗因为不明其中所以,只能敷衍,但能感受到王荣妃满心的热忱。
也会像这次一样主动问她好不好,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郑皇贵妃。哪怕王荣妃自己过得非常艰难,自己所育的皇三女静乐公主未满周岁便夭折,自己还在妊娠中染恙,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再加之皇帝几乎已经当她不存在,有句话在后宫流传,“若见世间凉,深宫现两王。”
两王——一个是皇长子的生母,景阳宫的王恭妃,已经可以算是被打入冷宫,方才来探望的人中也并无她的身影;另一个就是王荣妃,她与王恭妃想必更甚,王恭妃毕竟有太后代为抚养的皇长子在前,仍有他人可挂念,而王荣妃除了她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郑皇贵妃虽能加以关注,但又能撼动皇帝几何?
就算如此,王荣妃依然心存热忱,把一张药方郑重地交在金靓姗手里,“这是资生安胎汤,我生静乐公主时,经常服用,生产顺利,虽不知是否合你体,且交于你,且看且用吧。”
谁知道那一次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王荣妃完完整整地说完一句话。
之后,金靓姗因为妊娠反应(又或许是那晚皇帝硬要行事的缘故)过于严重,卧床静养了两月有余。
再其后,秋天泗州大水,河决山阳,江都、邵伯又有湖水下注,自己带着身孕和皇帝一起斡旋于群臣之间,完全没有时间去顾王荣妃。
直到临近冬季,皇帝因为朝中内部纷争,避群臣而不见,躲于皇后处。
金靓姗这才有了喘息时间,在瑛儿的掩护下,偷偷跑去见王荣妃时,彼时的王荣妃已病入膏肓,几近脱相,见到自己连话都不太能说清楚了。
知道自己在宫里唯一记挂的郑皇贵妃排除万难来看病重自己,王荣妃挣扎地从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己里取出一件金锁,气若游丝地对金靓姗说,“这是……早年……为、静乐公主备下的……她、也可怜见的……无福、无福消受……了……交由、交由你、吧。”
那天以后,金靓姗被强制留于翊坤宫安胎,此后都由梁秀殳通报两边情况,情况时好时坏。
直至这天,王荣妃薨了。
“王荣妃薨前可有话留?”金靓姗嘴里残留资生安胎汤的余味,眼泪止不住向下滴落。
“仅有一句,正是留给娘娘的。”梁秀殳想到王荣妃弥留之际的场景,也有动容。
“是何话?”瑛儿端水给她漱口,被金靓姗挡下了。
“写的有字,要小的交于娘娘,小的未曾看过。”说着就把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呈过来。
金靓姗打开纸,纸被眼泪浸得透湿,上面写着,“妹妹,祸福两知,自珍重。”
字体歪歪斜斜,墨迹有大有小,她似乎看见眼前,王荣妃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灯下给自己留下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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