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织坊开工
这日傍晚时分,终于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哗哗的流水带走了夏日的闷热,让夜里多了一丝清凉,微风吹拂着翕动的窗幔,一夜好眠,无梦到天亮。
今儿就要学习缫丝,女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得早早起了,洗漱浣衣,天井里一片忙碌。
郭嬷嬷见她们如此,自然十分高兴,吃了早饭,择了吉时,打开工坊大门,按礼焚香祭拜了嫘祖娘娘。
直到这会儿,顾青竹才真正见到缫丝工坊的内在情形,这是个很宽敞的房子,一台脚踩式缫丝机配一个三尺的锅,每个机子之间又间隔三尺,她默数了下,足有二十台机子。
女孩子们虽是懵懂,但见郭嬷嬷神色严肃地叩拜祈祷,遂也不敢造次,只跟着一一做了,庄严的仪式之后,郭嬷嬷就开始教授缫丝技艺。
因着这次只招了十八个女孩子,小元和小吉就被留在这里做工,虽然她们心里百般不愿意,但总拗不过郭嬷嬷的责罚,只得忍气吞声吃这份苦。
缫丝锅是由专门的婆子照管的,锅里的水要保持常温,既不能太烫,也不能变冷,这样蚕茧才能迅速软化,更容易抽出丝头来。
郭嬷嬷坐在缫丝车前,在锅中捞起一个蚕茧,手指轻推,很快就把表层的乱丝剥掉,抽出了一根白莹莹的线头,如法炮制,三根线头在她手里一捻,便变成了一股丝。
缫好的蚕丝可分细、中、粗三种,细丝由三根丝绞合而成,可以织薄如蝉翼的夏日衣料,而中丝是五根,春秋常服多是这种丝织面料做的,而粗丝选用的丝更多些,是十根,可织冬衣或做绣线。
丝越多,对缫丝技艺要求也更高,故而郭嬷嬷从最基本的细丝教起。
三根并做一股的丝线,要穿过缫丝机的钱眼,绕过锁星,再通过添梯,最后缠到丝轫上,然后用脚踩动踏板,就能带动丝轫旋转,将三个蚕茧的丝快速抽出绞合缠绕成线团。
郭嬷嬷到底年纪大了,她说着容易,可眼神不济,丝线在她手里穿了几次,都没法通过钱眼,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旁人都被郭嬷嬷这几日骂怕了,只围着看,全不敢吭声,唯有顾青英一下子跳出来说:“嬷嬷,我来帮你!”
“好,你试试。”郭嬷嬷松了口气,将丝线递给顾青英。
“我最会穿针了,阿姐绣花的时候,都是我帮她穿的。”顾青英一边说着, 一边熟练地将手指头在舌头上沾了些口水,捻了捻线头,眼睛一眯,对着钱眼一送,而后,在另一头就接到线头了。
按郭嬷嬷指点,顾青英小手灵活地将丝线在锁星、添梯间绕过,缠在丝轫上。
一个婆子端了一个炭盆放在缫丝车下,这样抽出的丝经过炭盆的热气烘,出水就干了。
“嗯,真不错,到底没白疼你,以后我就指着你帮我穿了!”郭嬷嬷踩动踏板,笑着说。
“阿姐!”顾青英被夸得不好意思,一头扎到顾青竹怀里。
顾大丫从旁边伸出手来,笑着揉揉她细软的头发。
顾二妮嘴角扯了下,一脸厌恶地瞥了眼顾青竹,心中暗忖,谁还不会穿线,就你最得瑟,见旁人不好意思上前,就拿小孩子邀宠!
彭珍珠站在她旁边,偷看她暗沉的脸色,又瞅了眼顾青竹姐妹,她们分明是一个村子的,却跟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似的,面对面都没有半句话说,这其中必有大缘故。
正当她七想八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郭嬷嬷已经在丝轫上绕了十来圈丝线,却见锅里一个蚕茧突然不翻滚了,丝由三根变成二根了,显然是断了。
蚕养得好坏,直接影响蚕茧大小和出丝长短,故而,每个蚕茧的丝都不一样长,更有甚者,一个蚕茧从头到尾,不是完整的一根,其中还有断丝的,还有断好几截的,这当然很少见,但今儿恰巧就遇上了。
接丝当真是个极细致的活,郭嬷嬷先退线,找到断丝的地方,再将那个蚕茧的另一个线头找出来,这会儿是万万不能打结的,只要将新线头和断了的那截丝对上,添在线窝里就好了。
这活十分耗眼力和时间,郭嬷嬷这样的熟手都得耗费一盏茶的工夫方才能接上。
后面续丝也是同样的道理,三根丝依次添上新茧子的丝,继续踩踏板就是了,脚踩式缫丝机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手脚并用,理丝,接丝、续丝、绕丝两不误,省工又省力。
郭嬷嬷一边讲解,一边手脚不停,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丝轫上绕出足够大的丝锭,才换上另一个丝轫。
不愧是做了七八年的,郭嬷嬷绕出的丝锭细、圆、匀、紧,丝线自始自终保持了一般粗细,既没有疙瘩也没有接头,白莹莹的,是线中上品。
按郭嬷嬷说的,一人一天能做出五斤丝线就是极好的,她们刚刚开始做,只要一天能做两斤,就算通过考核,可按十文一斤算工钱。
这一番话让女孩子们十分欢喜,个个跃跃欲试,得了郭嬷嬷允许,每人找了台机子试练。
缫丝的活,看着简单,听着也没啥难的,可在没有完全掌握熟练的时候,手脚其实很难配合一致,不是丝线缠不紧,就是断丝没发现,返工是件特别麻烦的事,半个时辰过去,可能还找不到断头在哪里。
故而,工坊里一时间如同咕咚咕咚沸腾的粥锅,人声吵嚷,身影乱窜,郭嬷嬷刚教会这个理线头,那个丝线又绕反了,大呼小叫,惊惊乍乍,闹得人脑壳疼。
慕锦成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脚踏进了乱咋咋的工坊。
今儿是开工第一天,他特意起了个早,还挑了件颇为喜庆的晚霞色雪绢长衫,这是今年苏杭新出的面料,透气又凉爽。
满屋子一水的浅海棠色,让人以为掉进了温柔花海,慕锦成在那些或慌乱,或紧张的面孔里,细细寻找顾青竹。
目光层层扫过,直到最后一排,他才看见顾青竹正坐在缫丝机前,蹙眉端详那台机子,她不似旁人那般急于剥丝绕线,而是踩着空机,看它如何运转,练习掌握快慢节奏。
既寻到要找的人,慕锦成心下安定,遂大大咧咧坐在宝应搬来的椅子上。
郭嬷嬷昨儿已经知道三生慕家入股了织坊,今见三爷亲自来了,忙撇下众人,走到他跟前矮身问安。
“嬷嬷不必客气,你仍和刚才一样去教导她们吧,我既答应子衿姐照看织坊,必不拿自个当客人的。”慕锦成挥挥手道。
他话虽说得这般漂亮,可郭嬷嬷怎么会当真,急忙叫小来去准备茶水点心。
慕锦成生得好,芝兰玉树一般,往哪儿一坐,无需太多言语,恣意随性里俱是富贵风流。
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怎会不吸引人的目光呢?
小元小吉在谭家内院,关于南苍县的豪门显贵的故事可没有少听,最多的就是这个混世魔王慕家三少,各种荒诞不羁,离奇古怪的事足听过一箩筐,今日一见,只觉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其他的女孩子大多是羞愧的,不要说家境出身不能相提并论,就单相貌肌肤都比不过他,一个个惊艳之后,只是能更谨慎的做事,生怕出了错,引他看过来,那才真是无地自容呢。
当然也有个别对自个有莫名信心的,比如彭珍珠和贾敏之流,变着法儿想让慕锦成看她们一眼,只盼着借这一眼,就可飞上枝头,改变命运。
“嬷嬷,我这个线头总也接不好!”贾敏扭着水蛇腰,袅娜绰约地走到郭嬷嬷面前,嗲声嗲气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绕线不要太松,容易滑出来!”郭嬷嬷正在指点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哎呀,嬷嬷,我刚才按您说的做了,可还是不行,您再教我一次呗。”贾敏眼光飞快地瞄了眼慕锦成,见他的目光果然扫过来,不禁得意地继续说。
“你是头猪啊,这点事还要教几遍!”郭嬷嬷半点不给她情面,觉得她让她在慕锦成面前丢了脸,忍不住破口大骂。
“哈哈。”慕锦成突然笑了一声。
他笑的是顾青竹低头加炭,不小心将灰尘蹭到鼻尖上,盖住了那些小雀斑,成了一个黑鼻头,看着又呆又滑稽。
贾敏见他笑,以为是笑自个蠢笨,不禁又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含微笑,半点未恼,似乎觉得她这个样子还很可爱。
深觉自个是被这个富家子弟看上的贾敏愈发作起来,她拉着郭嬷嬷的衣袖道:“嬷嬷,我真的不会嘛。”
“你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没事发什么癔症!”郭嬷嬷死瞪了她一眼。
旁边的人觉得她实在太笨了,这点人人都会的小事还要几次三番纠缠嬷嬷,遂一下子哄笑起来。
贾敏被笑得没了主张,她又抬头看慕锦成,见他还在看向自个,只他目光的落脚处却是越过她,往最后面去了,她循着望过去,心如坠深渊,不由得愤恨不已。
顾青竹,凭什么天下好事都被你一个人占了!
可怜埋头钻研缫丝机的顾青竹就这样被人嫉恨上了,她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却不知人在机前坐,祸从那边来。
而此时给她招灾惹祸的某人,全然不知自个此刻不经意流露出的欢喜表情,会让顾青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饿狼环伺,步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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