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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旗枪上市


村里人大都在等着雾散天开,只有梁满仓天没亮就出山采买去了。

乡人过世,最想要的就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梁满仓不远万里,将大哥满兜的骨灰带回来,就是为了将他埋在故乡的山中,长眠在熟悉的鸟鸣风声里。

他昨晚在顾世福家里吃了晚饭,匆匆去找了郑家禄,求他算个下葬的黄道吉日。

过几天就是清明,是祭奠先人的日子,葬礼总要赶在这之前才好,郑家禄查了黄历,最适宜的就是明日,梁满仓没经历过这些,又不懂规矩,害怕做错了冲撞亡灵,便请郑家禄帮忙操持。

郑家禄常年做红白喜事的行当,自是一口答应,村里人一时采不了茶,他便邀请了几个稳妥的男女来帮衬,很快就在他家里设起了灵堂,与梁家有来往的村人都来吊唁,顾家坳一时忙碌起来。

梁满仓按郑家禄说的,采买了一整篓吃用的东西,住在隔壁的顾青竹自然是要帮忙的,洗碗择菜,跑前跑后,忙得团团转,梁满兜的丧事最终办得顺顺当当,梁满仓又到爹娘的坟上烧了纸钱,算是告慰他们,自个平安回来了。

这日晚上,梁满仓将贴身带的一枚红绳穿的铜钱,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默默压在大哥的牌位下面。

当年,顾大娘交不出兵役折算的银两,满兜兄弟只得去服兵役,但她总想尽其所有给儿子们一点点念想,遂用家里攒下的鸡蛋换了二十文钱给他们傍身,可梁满仓和梁满兜兄弟俩鞋穿破了,露了大脚趾也舍不得花这些钱。

后来前线战事吃紧,每天死伤无数,很多人早上还一处吃饭,晚上就被火葬,两兄弟商议着取了两枚铜钱,哀军营里锻打的师傅,给他们做了相同的记号,用红绳穿着戴在身上,以防将来若有万一,也是个辨认的法子。

他俩箭术十分好,又有兄弟间的默契,故而逃过很多次劫难,但在一场战役中,对手佯装败走,先锋郎将领军追击,却不料误入陷阱,而那日满仓恰巧吃坏了肚子,只有满兜一人被点名带走了。

当梁满仓得到一千多人无一生还的坏消息,他根本不信,当即乔装去寻,他找到了冰凉的满兜,却不是靠那枚和他一样的铜钱,因为它不见了,甚至连他平日里攒下的钱,以及那一直舍不得花的十八文也找不到了。

梁满兜死的蹊跷,身上最重的伤是被大黎国特有的长枪贯胸,血尽而亡,上头管事的校尉说满兜是逃兵,在情形危急时刻,叛逃敌国,后被忠义兵士,一枪扎死!

梁满仓根本不信这样的说辞,他的大哥勇猛果敢,是个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的悍兵,岂会做出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事?

他申述了七八次,每次都被驳回了,最后触怒了上头,将他的军功一撸到底,打回原籍,最后,竟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了。

今儿,他把这唯一一枚铜钱放在祭台上,无言中述说着他的决心,假以时日,他一定要为大哥讨一个清白说法!

及到第三日,太阳终于露脸,顾家坳不论男女老幼,全都上山采茶,莲心芽尖已经错过了,旗枪长起来飞快,若不一天采完,第二天就会又老上几分。

两日没采,茶树上的茶芽冒得密密匝匝,如同一个个嫩黄的花苞微绽,油润光亮,毛毫遍布,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顾青竹欢喜自不用说,可要在一天之内,将这满园茂盛的芽茶都采了,哪怕有弟妹帮忙,对她来说,也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来,她心里急,手上不免又加快了几分。

“青竹,我来帮你!”郑招娣腰上捆着小竹篓,笑眯眯地走来。

郑家是没山林田地的,招娣每年都会来帮顾青竹采茶,不过,那都是四茬硬片茶猛上的时候,像今年春茶隔了两天没采的,实属少见,所以,招娣决定提前来帮忙。

招娣的到来,对顾青竹来说,可真是及时雨,她虽没有顾青竹双手采茶的绝技,可她同样采得又快又好,四人埋头干活,竹篓一满,就倒在窝棚里旧草席上,摊开来晾着,不一会儿,成千上万的嫩芽就堆满了一张席子,茶园里活儿紧,已经没时间回家做饭,四人渴了喝杯凉水,饿了吃一碗冷粥,或者啃一个窝头,就这样,直到申时正刻,几人马不停蹄,才将茶芽全部采摘完毕。

“今年青山哥伤重不起,大丫家少了壮劳力,只怕更忙些,我去看看,多少能帮上些忙。”郑招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抹了嘴角道。

“我赶着制茶,没法去了,大丫若问起,你帮我说声抱歉。”顾青竹将剩下的两个窝头塞在招娣手上。

“我去就行了,她晓得你忙不开,不会怨你的。”郑招娣摆摆手,匆匆走了。

顾青竹打发弟妹回家,自个却不敢休息,拿出釜甑开始蒸茶,今天采的鲜茶多,入了夜,有青松帮忙,顾青竹还是忙到第二日辰时,足足十五个时辰没有合眼,方才制出所有的茶饼,刚好十二张。

第二日,可采的芽茶就少些了,顾青竹一个人就能应付,她让郑招娣直接去帮大丫。

大丫家的茶园大,可劳力少,顾世福半夜背着茶叶出门去卖,茶园里就只有孙氏和大丫在劳作,青川是个小男孩,还是贪玩的年纪,对枯燥无趣的采茶做一会儿,就失了耐心,家里青山的吃喝还要孙氏照顾,故而,郑招娣的帮忙对大丫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梁满仓一回来就赶上顾家坳采摘春茶,他家原是猎户,又在外行军打仗多年,对采茶制茶完全不懂,故而,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出征五年,打了胜仗归来,梁满仓多少有一些军饷积蓄,可天晴要防下雨,总不能坐吃山空,再说,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简单收拾了家里,用石块稀泥堵住被砸出的洞,晌午后,他便进山打猎了。

春日里,山里的鹿啊,獐子啊,都在繁育后代,依照山里不成文的规矩,这个时节是不打母兽的,故而,梁满仓只猎了几只野鸡野兔。

傍晚时分,梁满仓左右手各拎着一只肥美的野鸡和野兔,上门感谢村长帮他保住了房子。

顾世福本想推迟,可孙氏已经一把接过,年里的荤腥都吃完了,旁的人都好凑合,可青山病着,青川又小,这又逢着忙茶时节,饭桌上有些肉食总是好的,总不能全指望野菜果腹。

梁满仓昨儿已经得知顾青山的事,他俩年纪相仿,少时就非常要好,如今五年不见,也未见生分,昨儿夜里,青山邀他同住,两人抵足而眠,絮絮地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分开后的事。

今见梁满仓又送了这些来,顾青山又喜又愁,深恨自个怎么还没好利索,不仅连累父母,还带累朋友。

郑招娣在大丫家茶园里劳作了一天,大丫硬要留她在家里吃了饭再回去,可她哪里好意思真像客人一般,干等着吃饭,梁满仓既给了野鸡野兔,她便和大丫去厨房帮忙。

顾世福坐在堂屋,点了一锅烟,一边抽,一边陪梁满仓说话:“你房子的大洞补起来没有?”

“我将就修补了下,不漏风打雨就行。”梁满仓笑了笑。

“你娘在时,我帮着换过两次屋顶茅草,瞧着山墙裂了好几处,你娘每次都和些泥,凑合补补,总说等你们回来再修,所以,如今别看外头没事,我只担心夏日雨大,冬天雪重,老房子抗不过呢。”顾世福低头吧嗒吧嗒抽烟,烟叶子的焦香弥漫开来。

“等些日子,我进山伐木采石,过了中秋,十月里请大家帮忙起房子,到时收拾收拾,能赶得上过年搬新家。”梁满仓搓搓手道。

“嗯,这会儿村里都忙着采茶,不得闲,出了三月,叫上村里长林他们几个,两三天就能把树运回来,新砍的木材阴干个半年,十月里大家有空,人多好做事,十来天就能起三间像样的大屋。”顾世福说着,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半夜出门卖茶,回来就在茶园里忙,下午又去了镇上一趟,这才进门坐下,早饭和午饭都是囫囵凑合的,一时歇下来,难免有些饥饿犯困。

“福叔,喝茶。”梁满仓从茶壶了倒了一碗煮好的茶递给他。

老话说,木匠家里没板凳,裁缝身上无新衣,茶农虽守着茶园茶山,可自个只能喝最差的大叶子秋茶,不仅是因为秋茶滋味苦涩厚重,能提神醒脑,更因为秋茶价钱最贱。

过了白露,鲜茶叶不过三五文一斤,收到末了,茶叶少了还不抵脚力钱,乡人们大多会留着自个做蒸青散茶,能吃上一年。

顾世福接过,喝了一大口,眨眨眼皮,继续说:“我今儿遇见翠屏镇的里正,他说,镇上几个刚从战场回来的人,都安排了巡街的职务,听说是归南苍县县衙直接管的,活少工钱多,是个体面的活计,上头给你派了啥活?啥时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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