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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言随


  朱翊钧有点无语。

  现在在文华殿,他想听石茂华说,了解他的能力,而不是石茂华听自己说。

  “臣有一建言。”

  “卿说。”

  “边军中有敢战者,救回原大明被掠之百姓,常以青壮充家健儿,此等人谙贼情伪,又久历战阵,不畏锋镝也。

  宜别为一营,厚其廪糈,汰冗军以赡之,俾为战士倡。”

  朱翊钧不明白此人是不是另有深意。

  因为这套和他从李成梁手里,夺下两千辽东铁骑,竟然有相通之处,难道是巧合?

  朱翊钧否定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收起笑容,脸露严肃。

  不管皇上是否听懂,石茂华不往下说了。

  因为再说下去,显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

  自从接触军务后,这些年石茂华越久越心惊,卫所大部不能用于野,九边重镇,有能力的军门越战越强。

  而庸者越来越弱,守固都无法信。

  抗拒鞑靼诸部,又多靠此辈,不可轻去。

  长此以往,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后恐武夫不由朝使,朝没奈何,只能放纵。

  朱翊钧久久沉默。

  历史上,他只知道万历朝三大征,却不知道万历朝真实情况是每年都有战事。

  从东到西,从北至南,没有一处安宁。

  北方鞑靼年年不宁,他也习惯了。

  开始四川给了他个惊喜,平了后,两广给了他更大的惊喜,终平之,今年兵部报云南又出了事,福建也有海寇扰乱。

  贵州麻向,太华土司合董昂兄弟作乱。

  各地用兵数叠加起来,今年的总数已达六七万之巨。

  勋贵不可靠,只能靠武人,而武人必定要有所制,只能用文官,而文官不做实事了。

  武人也有了应付文官的办法,不要面子,只要实权,文官要面子啊。

  太监好整理,各地文官他却管不到,分身乏术,连京城眼皮子底下能有今日的局面都是难之又难。

  他可以像前世一样,任其发展全交给张居正,自己享至尊之位受一世之荣。

  却辜负了责任二字。

  “卿言有理,卿可办。”

  石茂华松了口气,他也是看皇上动了辽东,才想试一试,皇上果然是有胆子的。

  “兵部说工匠缺乏,恐难供应兵备。”

  石茂华沉默,他又不是聋子,早就收到告知,如今兵部在和皇上对弈,劝告自己慎行。

  立三边新营是假,问自己态度是真。

  “可派工部。”

  朱翊钧笑了,他也有此意。

  兵部权重,既然兵部要推诿八卫的事,索性他就把八卫的事彻底从兵部手中脱离出来。

  “如卿言。”

  石茂华走后,朱翊钧有点看不透此人,到底是忠是奸,到底是大公无私还是另有私心。

  工部接到旨意并没有反对,兵部也没有出言。

  张居正来劝告,朱翊钧不以为意。

  先生毕竟是文官,眼光还是受到传统文人的拘束,不能超凡于此,终是常人。

  张四维也劝。

  “陛下如此随意更改军制,又视祖制于无物,恐勿政也。”

  连张四维都说了重话,不过朱翊钧不惧,也有底气面对于此,他有八卫。

  吕调阳也出声。

  “陛下,国家大事需小亨,不可急躁,时日在陛下也。自从御前卫返京后,陛下做事没了往日的惬意。”

  这些人的建议,朱翊钧都没有采纳,他有他的原因。

  朱翊钧这次力排众议,他要看看,如今会有哪些人出面反对他。

  吕调阳说的没错,自从御前卫回京后,他的确做事不愿意在等,因为枪在手,胆气生。

  他早已亲政。

  但是仍然执行先生前几年定下三六九才临朝的建议,因为早朝早已是个形式而已。

  国家大事不会等在早朝来商议。

  这个形式,不光皇帝不愿意参加,连大臣们也不愿意受其苦。前些年朱翊钧整治大臣不上朝,本意是扭转风气。

  文武百官上朝,只奏言八件事,这是正统皇帝开的先例,形成了惯例延续至今。

  正统皇帝以前,还有早朝,午朝,晚朝,规定各部奏一百八十五件事。

  这真是苦不堪言的事。

  一众大太监在乾清宫等候至朱翊钧,穿着龙袍坐着轿子到会极门,百官早已齐至。

  太监唱后,朱翊钧坐稳龙椅,看向文武百官面带笑意。

  他率先说话。

  “朕听到了一首诗,极为有趣,朕念给诸卿听听。”

  高大的宫殿里,回荡着朱翊钧的声音。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听了个开头,众臣中多数都知道了,有人忍不住发出笑声,太监见皇帝脸色没有变,也就没有喝止。

  有武将去问,听到解释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大殿里,气氛一时间回暖起来。

  朱翊钧面色笑意更浓。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打趣早朝辛苦的打油诗念完,众臣皆笑。

  朱翊钧也笑了,太监跟着笑。

  见没人不识趣,朱翊钧点点头,他也不希望和大臣们闹僵。

  “朕和诸位爱卿,都苦于此呀,莫像诗里的“无庶予子憎”,回家说朕的坏话才是。”

  众臣皆笑称不敢,不会。

  言尽于此,百官奏完八件事。

  朱翊钧准备散朝。

  从队伍后列走出一个官员。

  “臣有奏。”

  此违例之举动,惊动了所有人,人们都纷纷看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纷纷交头接耳。

  朱翊钧眯着眼,扫视了众人一圈。

  “卿所奏如是小事,等下朝后写奏疏送到内阁去罢。”

  那官员上前两步,抬起头,大声道。

谷</span>  “臣所言,皆大事。”

  众人沉默,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讲。”

  “臣弹劾兵部,弹劾工部,弹劾勋贵,弹劾太监,弹劾所有大臣,彼辈皆误国!”

  众人皆惊。

  大殿里,鸦雀无声。

  “你是何职?”

  “臣乃工科给事中。”

  “你讲文武百官乃至太监误国,可有实据?如果尔敢虚言,朕必重处!”

  朱翊钧警告。

  他心里隐约感觉会是工部的事,但是却没想到此人这般能攀扯,大言不惭。

  “臣弹劾彼辈,损公肥私,害军害民。”

  那人又前两步,太监以及侍卫们纷纷怒视,那人毫不畏惧,面色平静。

  “各处解到匠役,大率公用其一,彼辈私取其二,凡遇兴作,内官即奏祈官兵应役,军士不通匠役,致累卫所皆苦,皆流于形式诸事皆假。”

  “陛下清理京营,必严惩此辈,否则军士终将受其累也。”

  好一个大公无私,无所畏惧的的言官。

  朱翊钧委实被气着了,气的浑身发抖。

  他们真敢。

  在早朝选择发难,他们怎么敢一点也不顾及他的威严,自己的所有好心都被辜负。

  颤抖的手抬起,指着那言官,嘴角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那言官抬起头,和皇帝对视。

  “大胆!”

  “把此人拿下!”

  太监大喝,锦衣卫并御前侍卫出,把此人束缚。

  “陛下不敢清奸邪吗?”

  那言官大喊一声。

  朱翊钧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回就走。

  “退朝。”

  太监唱到。

  百官不退,视线跟随那人被拖离大殿。

  朱翊钧匆忙离开会极门,太监们纷纷跟上,御乘随后。

  大步前行于皇宫,众人远远避闪,不及者跪在地上低下头。

  说来说去,天下一锅烂。

  工部宁愿自伤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做这不划算的买卖。

  匠役,没有。

  是的,工部做错了,让一个给事中来揭开锅,错是所有人犯的,皇上要惩罚就一起罚吧。

  朱翊钧能怎么办?他能惩罚那给事中吗?

  不能。

  他还得赞扬那给事中。

  他能惩罚所有人吗?

  不能。

  这是旧事。

  见是往太液池的方向,太监以为皇上要去钓鱼平怒,从文华殿到太液池路程可不近,太监劝皇上乘坐轿子。

  朱翊钧不理,过了太液池也不停留,直到了对岸的紫光阁。

  坐在高台,看着空无一人的校场。

  “皇爷今日要看幼军操练否?”

  “滚。”

  内心的气没地方出,已经忍了一路了。

  他是谁?

  他是皇帝。

  天下共主也,言出法随。

  如今却困守京城,心意难畅,念头不达。

  大事没有难倒他,一个小小的军备之事,在早朝众目睽睽之下,大臣们给了他一个凌厉至极的痛快。

  连让他罪罚的对象都找不到。

  他能怎么办?怎么办他最后都成了笑话。

  太监不敢再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皇帝越来越内敛,如今日般皇上发怒,已少见。

  高台空阔,风大。

  明黄色的海上龙腾图,袍角循循波动散发金色光芒,衣袖鼓起高高飘扬。

  朱翊钧稚嫩的脸蛋,嘴唇有绒毛新起,明亮的眼神看向远处的湖面。

  前些时日。

  他和上千将官在此共聚。

  如今,他困坐于此。

  风起。

  “止风!”

  朱翊钧轻轻的说道。

  众太监恍惚,这空荡之处如何才能止风?

  李现大手一挥。

  太监们醒悟,纷纷去抬来屏风等,然后众人把缝隙堵住,围城一道人墙。

  还是有风透进来,李现再命人叫来远处的侍卫。

  侍卫们不懂,听命行事在外又围成了数圈。

  “把那人打杀在诏狱。”

  感到暖和起来的朱翊钧,声音传了出来。

  他不会给那言官活着去享受名利的机会。

  太监正要去。

  “站住。”

  朱翊钧又叫住了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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