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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按她的话做吧,项王眼下正是最难受的时辰,有相熟的事物在身边总归好过些,我们总不成让他连点散心的事都没有吧?”  

  石磊在这紫晨宫中呆了多少时日,他自己也懒得记忆,自从他的项王府被整个搬到紫晨宫里后,他就如同在府里偶尔闲暇时一般,和姬妾们下下棋,看看歌舞,逗逗两个小女族亲玩耍,兴致上来了还喝点酒,不过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觉,他总说过去十多年都没有好好睡过,眼下正是该补上的时候。  

  这一日他在正在高枕大梦,突然觉得床前站了个人,不耐地挥挥手道:“走开走开,叫你们不要进来。”可那人没有动,石磊抬眼一看,怔了一怔,再揉揉眼,渌小姬站在他的床前。  

  石磊一笑道:“是你呀,我听人转过你的话了,在城头上的那一篇,还有在暖曦阁里的那一篇,真是绝妙好辞呀。过去老说你在做看客,如今亲自披挂上阵了,倒也是唱作俱佳。我那天可是为此浮一大白呢!”  

  渌小姬眼神柔柔地看着他道:“你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是英雄豪杰,可以征战于天下,而我是妇人女子,只好用阴谋诡计。”她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这些话好似闷在心中许久了,此刻越说越急,“不要觉得不公平,上天生你为男生我为女,便是对我最大的不公平。我做了你那么久的棋子,我们换一换,你做几年我的棋子,好不好?让我们重新来过一次,好不好?”  

  石磊眼神一闪,道:“你要怎样重新来过?”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喘息,全身滚热,几乎忍不住想发出声来,但石磊突然停住了,渌小姬睁开了眼睛,目光对上了石磊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情欲的眼睛,那是一双万分怨毒的眼睛。  

  石磊双手一推,渌小姬猝不及防地滚落床下,嫣红温热的肌肤紧紧贴上了冰凉的石板。  

  “宝日梅,你给我进来!”石磊突然大叫了一声。  

  “来了。”门被推开,宝日梅冲了进来,见到这情形,吓得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晓得动弹。  

  石磊把床边挂着的坠琴摘下扔了过去,厉声道:“我这时闲着呢,跳你的胡旋舞给我看!”宝日梅接住琴,定了定神,道了声:“是!”于是左手抱琴,右手挥弦,腰肢轻拧旋舞起来。  

  渌小姬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从地上一件件地捡起衣物,纹丝不乱地穿上,系好每一根带子,扣上每一粒纽扣,细细地挽好了头发,把簪子一根根地插回原处。  

  宝日梅跳得心惊肉颤,几次错了拍子,好在石磊似也没有发觉。看着渌小姬那玉雪一般的肌肤,宝日梅自己身为绝色美女,也不由得有些面红心跳,想道:除了大腿上的那处伤疤,真是毫瑕疵,传言她割肉供兵士食用,看来竟是真的。宝日梅偷眼看了看石磊,见他面表情,没有向渌小姬看上一眼,但宝日梅觉得,他也并没有在看自己。  

  渌小姬终于穿戴完毕,她抿了抿鬓角,展平了衣角上的折皱,仪态端庄地蹲下行礼道:“公上请尽兴,臣妾告退。”然后站直了身子,高高抬起头,步履轻缓地走出门去,转身小心地合上房门。  

  渌小姬转过一道回廊,在一丛花草之中见到一个人,她停住了脚,转到那人身前道:“董夫人。”  

  春叶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嘴角牵动了一下,道:“你来做什么?让他羞辱你一回么?”  

  渌小姬笑笑道:“差不多吧。”春叶道了声“哦”便不再理会她。  

  渌小姬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那日,云军中的一名统领差他的心腹手下给你传来了信,你收到了吗?”  

  春叶道:“我收到了,但我没有告诉他。”  

  虽是在意料中的事,渌小姬还是惊问道:“为什么?”  

  春叶咬着唇笑了,道:“为什么?为了我并不想他做公帝!”  

  “是我要反他么?”渌小姬木然道,“不是,是他自己的手下要反他,我只是帮着收拾一下残局而已。”  

  “可是小姐,若是没人能收拾得了残局,或者他们就不会反。”  

  渌小姬摇头笑道:“善后的人总会有的。”  

  朱纹依旧固执地问道:“我就是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反项王?这对小姐又有什么好处,当公后和当太后又有什么分别?”  

  “我告诉你公后和太后有什么分别。”渌小姬的声音冷若冰霜,“公后可以废,可以立,可以立了又废,废了又立。但太后不一样,太后不论做出什么事,公帝都不敢动她,就是心里恨死了她,也只有恭恭敬敬的分。公后要与诸妃争宠,要为族亲子的位子耗心尽力,但太后不必,太后跟前只有讨好卖乖的人。公后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守活寡,太后是名正言顺地守寡。这就是分别!”  

  朱纹从没听渌小姬说过这种话,一时惊呆了,抬起头看着她。  

  渌小姬的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问道:“你是我家的家养丫头,你应知晓我家出过多少后妃吧?”  

  朱纹想了想道:“有十六位姑奶奶是进了宫的。”  

  渌小姬点头道:“那里面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五个,而其中有三个,就是在四十岁前当上了太后的!后宫,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第一险恶的所在。”这声音如此阴郁,仿佛宫廷中数怨女的魂灵在四下里游荡,听得朱纹浑身寒毛一乍。  

  渌小姬接着道:“以色事君,色驰宠衰,石磊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时光去享用全中洲的美女,而我只有一天天地老去,就是现在,他身边也有不输于我的美女。”  

  朱纹插嘴道:“就是那个黄头发的蛮族美人么?我不明白小姐那时为何要把她送给项王?”  

  渌小姬笑笑道:“傻丫头,石磊那时是在试探我呀,我又怎能不自高一下身价,那个蛮族格格是我送到石磊帐中去的,她一生一世就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朱纹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可我觉得,项王他并不单是喜欢你的美貌。”  

  “是么?”渌小姬讥诮地笑道,“那他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见识不凡,聪明过人,善解人意?或是有一点吧。不过朱纹啊,女人的美貌是皮,其他的什么都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男人看女人,和我们女人看衣服差不多,自然是鲜艳新式的好。眼下他看我顺眼,那就什么都好,可是过上三五年,若是他另有所爱,你可知我的身份是何其危险?殷族亲当过幸朝的公帝,这是多么容易叫人抓住的把柄,一个意图复辟前朝的帽子一生一世地悬在我们的头上,有朝一日扣实了,我和殷族亲就全完了。我若不是公后,那也罢了,我若不能给石磊生下族亲子,那又罢了,若是我有了族亲子,别的嫔妃得宠有子,她们会千方百计地把我拉下来,她们能用尽各等阴毒的伎俩,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要一一小心地应付,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我或许要过二十年!”  

  朱纹道:“难道以小姐的才智,会怕那些宫里的勾心斗角吗?”  

  “怕自是不怕的。”渌小姬悠然道,“若是石放他们不叛,我原也准备好了过这样的日子,这世上能让我怕的女人,我还没遇见过。可是石放他们反了石磊,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为什么不抓紧?我情愿把我的心力用在争夺天下上面,不愿耗在后宫的倾轧上头,情愿死于锐矢利刃,也不愿死于白绫鸩酒!我不会后悔的,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太后,有紧急军情到……”  

  渌小姬对朱纹道:“快,去拿来我看。”  

  书简捏在渌小姬的手上,上面写道:“铁风军逃窜甚速,我等未能追及,现该军已至雁脊关,雁脊关守将迎之而入。此关坚固高峻,易守难攻,求援,盼速。”  

  渌小姬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手一用力,血就渗过了布条,濡在了纸上,仿佛是那些字迹中生出的血色,越洇越远。渌小姬喃喃自语道:“中洲的血,还没有流够呀。”  

  鲁成仲那日并没有喝下渌小姬赐的那盅酒,他转身过去就吐在了衣襟内。并不是他对渌小姬有什么疑心,只是习惯了,当年石放做铁风军的统领时就从来滴酒不沾,这已是老规矩了。  

  那夜他送石磊进了后宫,就在交辉门上守着。因这些时日实是累得紧了,不小心还是打了个盹,朦胧间听得一个再熟不过的声音在说:“好像是昏过去了,把他带走吧!”  

  “是放到暖曦阁里去么?”  

  “不,他是不会投向我们这一边的,把他关到别处吧。”  

  他辨出这两个人,一个是石放,一个是令狐锋。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明白了。石放与石磊的争执他是亲见的,这些日子的不祥之感终于找到了源头。鲁成仲想道:是了,以石放的性子,不会就这么罢休的,那日以后他就没再为此事劝谏过,这不对劲,再就是军师的事出来……  

  他微微地睁开一只眼睛,见整个城楼上都是兵刃的寒光闪动,心知在这里是不可以动弹的,于是就由人把他架起来,扔在宫城一处侍卫们休息的房里。鲁成仲想到:石大将军呀石大将军,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果然是深知我性,没来劝降。忠于公上,是过去那些年你一点一滴教给我们的,我总不能负了你的心血不是?  

  他趁守卫一时疏忽杀了守卫逃出来。心下想道:眼下只有铁风军是肯定不会叛的,一定要保全了这支强军。石放虽着大批人马在铁风军营外看守,但鲁成仲在这营里住了多年,知晓几个隐秘的通道,于是私下里潜了回去。  

  铁风军里的人见了他终于得知出了什么事。当下纷纷嚷嚷着要杀进宫去,被鲁成仲拦住了。鲁成仲道:“他们敢做这事,定是云行风也叛了,城外的云军就不是很可靠,我来的路上,城里各处要道都被石军守住了,我军以骑兵为主,在城里和他们打是不划算的。眼下冲进去救公上出来是不成了,我们得活下来,出去找个安身的地方。他们不敢杀公上的,相信天下有不少忠义之士会与我们一道拥戴公上共同平叛,我们自然是打头的。先冲出去再说。”  

  铁风军突如其来的冲刺让石军措手不及,没能拦住。他们到城外时,秋波道:“云行风纵是靠不住,云军的士卒总不会个个背叛公上,我们不妨把消息传给他们,由他们与那妖后闹去。若是出了死伤,正好是群情激愤,我们再当头一呼,有了这两万云军未必攻不下宫城。”  

  鲁成仲深以为然,于是就有了朝天门下那一幕。却没料到渌小姬一席话就让一场风波平息了,于是只好逃开。石军和令狐军的骑兵一直在追他们,鲁成仲领着铁风军打了几个漂亮的伏击战,石军和令狐军吃了几次亏后不敢分兵,小心谨慎,就一直没能追上他们。不过两军也是久历战阵的,在他们身后几步处吊着,令他们始终没法弄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就这么一路追一路逃地过了明凌河、银河、风南草原,一直逃到了雁脊关下,奉命驻守雁脊关的本是云军的一位副将,此人曾为石磊亲手所救,又与云行风甚有嫌隙,一听此事就慨然让他们入了关城。  

  石军和令狐军追至,一时攻不下母堡,便扫荡了外围的子堡。鲁成仲和雁脊关的兵力合起来只有不到七千人,奈只得弃守子堡,龟缩于母堡之中。虽然两军一时攻不上来,他们也出不去,好在母堡中粮食充足,一时倒也安全。  

  消息传到了西京,渌小姬在凤明宫怡性阁召众人商议。石放有些感慨道:“没曾想当初亲手督造的这座雄关,还未能抵挡一次蛮族的入侵,倒先成了自家人残杀的战场。”  

  云行风一旁冷言冷语道:“对你,也真是自家人了,铁风军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如今可是有些后悔了么?”  

  袁兆周道:“云将军这是什么话?难道铁风军于你不是自家人么?当初他挑近卫之时,十之四五出自云军。”  

  云行风对袁兆周怒目而视。令狐锋打断了他们,道:“还好镇风堡的守将未放铁风军入城,否则……就大不一样了。”  

  袁兆周点头道:“是呀,镇风堡中的粮食足以供三万大军一年之需,城坚地阔,若是他们得了镇风堡,树勤王之旗,只怕会有不少慕他之名的流民聚来,那就真是有些麻烦了。”  

  石放道:“正是!好在眼下他们躲在雁脊关的母堡之中,我们固然不易攻下,他们也没了出路。堡中粮食只够他们食用年余,不必攻打,围上几个月,他们自然就降了。”  

  渌小姬本一直没出声,这时却道:“你们可知道,这镇风堡的守将本不是定的这一个,而正是雁脊关的那一个。”  

  众人俱怔住了,渌小姬淡淡地道:“他定人的那日,泌和正在他身边,因嬴泌和在那一带与蛮族周旋良久,便问他何人堪当镇风堡守将,嬴泌和见了这两个名字,便举荐了这一个。这是因我曾对他说过,镇风堡极要紧,若是落在他的死忠部下手里,便是我得了西京,也难说平定了北方。”  

  几个人听了这话,都默然了片刻。袁兆周道:“太后果然深思熟虑,想得长远。这铁风军眼下是不必管他们了。雁脊关的子堡都在我们手上,又有镇风堡的支援,他们出不来的。倒是民政上的事,更是要紧。”  

  当下袁兆周便细细道来,今年年成一般,北方各省都只够口粮,各军大都愿驻南方,中洲这些年来都是各军就近在驻地征粮,南方百姓甚多怨言,便有为沐家报仇的各股小乱此起彼伏,又听人传说石头营尚在岭东一带山中活动,有不少南方青壮都跑去岭东,盼能寻着石头营,加入起事。  

  石放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袁兆周又一一述说了今年的各项收支,说了大半个时辰才道:“大略就是如此了,细账在泌和那里,他这几日正在汇总,太后看该如何处置?”  

  渌小姬凝神细听。令狐锋也是竭力想弄明白,一时听不懂的就问了出来。云行风坐得倒端正,石放却看出来他已是一团迷糊。至于石放自己,却是懒得伤这个神,索性琢磨着这几个人的心思,倒也悠闲。  

  渌小姬听罢想了片刻,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问道:“袁先生以为如何?”  

  袁兆周苦笑了一下道:“于今之计,唯有降下军负,才可使民生安乐。只消让百姓过上一两年的太平日子,他也好,沐家也好,都法叫人再为之作乱。这降军负不外两条,既然战乱已平,就不妨减兵,着军中壮年男子回家劳作;再就是收回各军就地征粮之权,由中军部一并调拨,也可少去扰民之事,太后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冷了场。需知减兵一事,本是该的,不过,能减谁家的兵马?谁又情愿减自家的兵马?而收回就地征粮之权,与收兵权也没什么不同了。渌小姬权位初定,安抚众将还来不及,又怎可做出如此犯众怒的事?石放顿时明白袁兆周方才的苦笑是什么意思,那是因渌小姬自己不愿说出这种话,就要着他说出来。  

  果然渌小姬道:“兹事体大,缓一缓吧,先把宫里的用度减一减。自今日起,宫中不再征绢绸,宫女们自己织布着衣,由我带个头吧。”  

  “好啊,太后之仁德定让天下百姓感激涕零,可少去不少怨言的。”令狐锋道。  

  石放听他的话,有那么点讥讽渌小姬又在收买人心的意思。令狐锋接着道:“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吧?”  

  “哦?”渌小姬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令狐将军有意为我分忧,从自家减起?”  

  令狐锋本是想探一探她的虚实,却得了这么一句,一时也难以回复,只得道:“令狐锋怎敢为人之先,自是与大家一起的。”  

  渌小姬一笑,道:“既是安定了一时,就该把事情上了正道。袁先生一直是官之身,总该有个名分了,过几日拟诏下去,袁先生就委屈将就一下中书令一职吧。”  

  袁兆周顿了一顿,这才道:“谢太后恩典。”在座的都明白,以往在石磊手下时,袁兆周等于是他副手,只要是石磊管的事,袁兆周就能管。而这一定下了中书令的职位,虽是极品的官,却也是文官,不可以再参与军务了。  

  渌小姬又对石放、令狐锋、云行风道:“你们几位晋元帅的事,也是早该办了的,就一起吧,一应有功之士均升上一天。”  

  石放想起石磊那日说的“马上就要是石帅了吧”的话,只有苦笑的份,心知此次夺权有功之臣,自以自己石军中最多。  

  见诸事已毕,渌小姬着令他们回去。石放却没有直接出宫,而是绕了一大圈,在宫西最为隐蔽的一处宫城外站了良久,侧耳细听里头的动静。  

  他身后的亲卫晓得他的心事,问道:“大将军想进去吗?守卫都是我石军的……”  

  “不,我们走!”石放打断了他的话,快步走开。石放心知,多见一次面,对他对自己都是不堪忍受之事,还不如就当这个人不在了的好。不过,石放总觉得,这个人不会就此声息地埋没在这荒宫之中,那薄薄的红墙,真能把他困住一辈子么?石放很怕他出来,却更怕他当真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雁脊关下,果如众人所料僵持在那里,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南方虽有小乱,但有大军驻守,也就是旋起旋平。众将互相打量着,都没有扫荡群雄的能耐,于是尚算安分,这一年便成了中洲五十余年来最为安宁的年头。  

  太平年头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重光五年的春天,又到了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北方不少地方又出了饥荒。渌小姬与袁兆周、嬴泌和等几个大臣没日没夜地设法调运粮食,然而各军自征之粮已占去了南方赋税的半壁江山,使得他们大有捉襟见肘之感。  

  袁兆周叹道:“这是个难处,拖着不办终不是个办法。”  

  嬴泌和接话道:“可眼下又能怎样,看看吧,又是百姓赴京请愿的联名状子,太后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安抚了下去。倒真巴望着打一场仗,也教这些太爷们有点事做,省得他们整日里事生非。”语音未落,就听得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名浑身浴血的侍卫跑过来道:“禀太后,有人冲进宫城!”  

  在座诸人立即站起,问道:“冲进了哪里?”  

  侍卫道:“宫城西侧那处废了好久的地方,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是紫晨宫!”  

  渌小姬等人赶至紫晨宫时,石放、云行风和令狐锋已然到了,他们看着院子里的大摊鲜血,数百具尸首,都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宫城的防卫,因他们三个谁都不放心谁,于是分了三层,由外至内,各守一层。让人如此轻易地冲了进来,他们三个都不由得想道:在我的部下里,究竟还有多少忠于他,只是掩得极深,瞧不出来的?其中以石放的心思更为复杂:若我不是石军的主帅,若我在守宫城,我会不会全力阻他逃走?石放摇了摇头,他难以回答自己。  

  有受伤的守卫跪在地上禀道:“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没什么异动,兄弟们也都懈怠了,今早他到门口与兄弟们闲谈,兄弟们都挺乐意,没成想他突然发难,夺过一柄长矛,一下子就捅了三个弟兄,其他人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把门打开了,外头已埋伏了三四百人……”  

  令狐锋突然打断他问道:“他一下子就杀了三个人?他的力道如何?”  

  那守卫现出极恐惧的神色,道:“有如天神下凡,非人力可挡!”  

  几人对视一眼,向渌小姬问道:“太后,那解药是你保管的……”  

  渌小姬却神色大变,匆匆离开。她赶回了凤明宫里,一边逐屋探视,一边大叫:“朱纹!朱纹!你出来,我知道是你,你不要……”  

  渌小姬的声音僵住了。朱纹背向着她站在窗口前,听到了渌小姬的声音,她缓缓地转过身来,身后是辰时的初阳,染得她发梢面庞俱成绯红,而她的胸膛上更是殷红一片,一把匕首插在她的胸口正中,鲜血从那里一直淌了下来,积在地上。见到了渌小姬,朱纹苦笑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渌小姬走到她的身边,伏下身去,颤抖着问道:“你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朱纹神色恍惚道:“项王,他是一只鹰啊。他可以……可以死,却……却不能够被关……关在笼子里。小姐,朱纹对不住你,他们来……来宫里寻解药,我……给了他们……小姐,朱纹不能服侍你了……你如今的处境……还险得很,你……你要当心!”朱纹头一偏,合上了眼睛。  

  渌小姬猛地摇着她叫道:“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明知我的处境,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有那么多人愿为他死,你为什么还要去凑这个热闹!为什么就一个你,他也不给我留下!苍天啊,这世上真就没一个我可信的人了吗?”渌小姬紧紧地闭上眼睛大叫,却有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涌出。  

  渌小姬回到紫晨宫中时,她的眼神已是澄静如初。石放三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守卫道:“三位大帅已去了,他们留下话来,说是西京城的守军们只怕都靠不住,得亲自赶过去压住阵脚。宫里的善后之事,就请太后处置。”  

  “宫城的防卫眼下如何?”  

  “已加紧了守备。”  

  “受了伤的弟兄们都安顿好了么?”  

  “是,御医来看过了。”  

  “那,阵亡的收殓抚恤之事可有人管?”  

  “袁大人已安排下去了。”  

  “那还有什么需善后的?”渌小姬转头问他。  

  守卫有些为难地道:“就是这个女人!”他招了招手,一个女人被提到了渌小姬面前。  

  “宝日梅?”  

  宝日梅抬起了头,眼中满是得意的神色。她身子笨重,渌小姬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她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守卫道:“这个女人助云……嗯,助他逃走,她使箭伤了我们十来个兄弟。”  

  宝日梅傲然笑道:“除了公上,中洲男人就是这么没用,连我们莫真的女人你们也打不过。好久没有摸过弓箭,生疏了,要不然还会更好些。”  

  渌小姬瞧着她笑笑,道:“哦,他到底没带你走么?”  

  宝日梅脸色微微变了变,大声道:“我眼下会拖累他的,自然不能和他一起走。杀了我吧,公上日后会为我报仇的。”  

  渌小姬屈下腰,有些怜惜地看了看她,替她拉紧了被扯破的衣襟,道:“你大约还想着,他此后一生一世都会记得你吧。唉,不明白,人都死了,旁人记得住记不住,又有什么分别?你若是想着他日后会回来救你出去,就好好将养自个族亲的身子,把孩子生下来,少逞点强吧。”  

  渌小姬起身对着守卫道:“紫晨宫里的一应供应,依旧如同往日一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宝日梅怔怔地看着她走远,觉得渌小姬身边空寂比,那个总在她身后一步的贴身侍女不见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们都离得她好远,她的身姿却挺得更直。  

  西京城外,一标骑兵飞纵于田原上,远处隐隐的山脉下,一小队骑者在山影中奔逃。  

  “统领,看,那……那就是他们吧?”一名兵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统领不发一言,面上难辨悲喜。前头的骑者们虽然马匹高健,骑术精湛,然而这队追来的骑兵却占到了极好的方位,终是渐渐迫近了。眼见着只有一箭之地,那小队骑者却突然整齐化一地拨转了马头,在原地顿了一顿,向着追兵冲过来。  

  虽只是百余骑的冲锋,却不亚于千军万马的威势,仿佛大地都在颤抖,马尾与披风一并拖得笔直,如同乘风而来,顺流而下,骑兵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散开了,不敢当其锋芒。  

  统领大声呵斥着自己的手下,而只是指顾间,他就发觉,自己独自一个面对着那冲在最前之人,那人信手挥出一矛,统领猝不及防地以刀柄相击,两样兵刃一触,统领手臂顷刻间不似自家所有,手一松,大刀落下,他左手一抄,复将刀柄捞在手中,双腿一夹,马匹窜出数步,才得停下。  

  用矛的人冷冷地盯着他,道:“还不错,能接我一招。你叫云际未吧,是七房里的。那年与蛮族决战之日,你一人杀了蛮族可汗的亲卫十余人,我当即下令升了你做统领。看在这点功劳份上,再接我两招,若是不死,就饶你一命。”  

  云际未面色惨白,在马上晃了一晃,扔了刀,翻身下马,跪下道:“公上!今日终又叫末将见到公上了!”  

  石磊睥视于他,道:“你还认我是你的公上么?”  

  云际升仰头大声喝道:“我等永是公上的人!这些日子得不到公上的音信,不得不与云行风一时周旋,只要公上一声令下,我等必追随公上,万死不辞!”  

  “那好!”石磊断喝道,“你如想重归于我麾下,就拿出点作为来,去,把那边追来的人给我打发回去。”  

  云际未翻身上马,举刀一挥,喝道:“兄弟们,跟我来!”  

  “杀……”这几千骑兵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令狐锋措手不及地拨开了马头,看了看身后千余骑兵,有些懊恼地想到:太托大了,原想着跟他一起的只有百来人,带这么多足够了,没料到……好不容易追上来,这一下,只怕是拦不住了。令狐锋心里想着,动作却毫不迟缓,领着部下调了一下马头,堪堪地避过了几千云军骑兵的锋头,错身掠过,令狐锋在马上远远与石磊对视一眼,飞奔而去。  

  暖曦阁中,各家将领环坐,彼此打量着,都有些沮丧的神情,又大都回思起数月前在此处发生的事,想想眼下的处境,即便是再粗鲁的人,也难免有些感慨。  

  大门洞开,渌小姬走了进来。她没有坐下,站在诸将之中,环视一眼,然后发出一声轻笑,道:“怎么了,都蔫了么?都怕了么?你们想怎么样?爬到雁脊关跪在石磊面前求饶?想去的快去呀,没人拦着你们!”  

  “也不见得就是怕了。”令狐锋沉声道,“只是他能逃掉,太后管教宫人不严,应是最大的原因吧?”  

  “哦?”石放反诘道,“又是谁追上了他,却让人从眼皮底下逃掉了?”  

  令狐锋恨声道:“这就要问云帅了,你手下如今还有几个人是靠得住的?”  

  “你……”云行风离席而起,便欲与令狐锋理论。  

  “吵这些有什么意思?责任是谁都逃不掉的。”渌小姬打断了他们,“若说我们与石磊交手,最弱的是什么?就是号令不统,众心不齐!”渌小姬坐下道,“若是他现下发一道明诏下来,说些什么,嗯,比如各将多有受挟不得已而附逆,如能幡然悔悟,勤王起义,前罪一律免去,并以功记……这种话,你们信也不信?”渌小姬逼视诸将的眼睛。  

  过了半晌,有将领道:“末将……末将不信。他……他眼睛里是不掺沙子的……”  

  “正是!”渌小姬道,“这谋反的事,只要是做过了,就如墨污白绢,再也洗不净的。就是他当真不追究,你们这此后半生,得背上个不忠之名,缩手缩脚做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各位,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石磊若是回来了,大家就全完了,若是他这一次败亡了,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中洲就是各位的中洲。你们得记住,你们是为了自家打这一仗,而不是为了我渌小姬!所以你们彼此不服也好,猜忌也罢,都得等打完这一仗再说!只要你们能合作,我们就能赢!”  

  “我们能赢?”有将道,声音里透着止不住的惶惑,“他如今一举大旗,万众响应,与他交手的军队大都畏缩不前,逃兵日增。我们能赢?”  

  渌小姬冷冷地笑道:“逃兵多了也不是坏事,雁脊关里的粮食会消耗得更快。他逃进了雁脊关,就是进了死路!我原想他不会做这等蠢事,却不想他当真这么做了。”  

  石放在一边插言道:“不是他看不出来进雁脊关会束手束脚,而是他不得不如此。铁风军是他最要紧的兵力,他如不和铁风军汇合一处,就难以成事。他本想接应铁风军出来,但几次都不成,只好自己进去。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口,民间没有余粮,以他的身份,总不好硬抢民粮,也就是雁脊关还有粮食,是以他不得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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