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石磊呆了一呆，喝道：“不许哭，老将军不会有事的，快，送下去着大夫诊治！”说完就催着跟去。  

　　“那这里怎么办？”鲁成仲问道。城头炸开了这么大的口子，正是大好时机。  

　　石磊犹豫了一下，终道：“你们督着攻城吧。”自家却随云代遥的担架而去。  

　　随军大夫取出砖片，摇头道：“入脑太深，怕是……”  

　　“胡说！”中军大营里稀里哗啦一通巨响，然后传出一声极为愤怨的嚎叫，一应将士听在耳中，俱是心头发毛。  

　　入夜，鲁成仲通禀，言沐霖以铁汁浇城，顷刻间便使得城墙厚固如初，攻城未果。本是提心吊胆地来报，石磊却毫动怒的意思，只是命令：“速去宣行风将军、石大将军至此。”  

　　三日后，石放与云行风快马加鞭赶至，遇人在路口守望，传石磊之令，着二人不必先来见过他，直去云代遥帐中。  

　　石磊得知二人已至，速往云代遥帐中来。及至，见二人出帐，俱是双目红肿，神情恍惚，尤其是石放，更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连石磊叫他都吓了一跳，半晌回不过神来。  

　　三人召见大夫，看南方可有什么名医能急速召至，大夫摇头道：“在下虽不敢称什么神医，但这外伤的症候在军中也见得多了。如老将军这般情形能活到二位将军来已是让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样子应是有心愿未了，既然二位将军已见过了，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时辰的事了。不要说这等伤势救可救，就算是有得救，请医生也来不及了。”  

　　果然这天夜里，石磊三日前派往各处求医的人还没有一队回来，云代遥就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石磊心头悔恨难言，早知就该听从云代遥的话，不必强攻，反正京都迟早也是掌中之物，可如今……想起小时候初见这位族叔，自己正被数十个富家子弟压在身上拳打脚踢，他与己素不相识，却斥退众小，温言抚慰。后来丧族失母，丧事都由他操持。在他家帮工也是受他之恩才得以识了几个字。  

　　起事后，他赏识自家才干，毫忌防之心，主动将云军主将让与他，自甘幕后操办粮秣调和往来。多少年血雨腥风生死相随荣辱与共，着实是如族如师胜比亲生。如今好容易可以共有天下，让老人家安享晚年，却由于自家的固执毛躁，致其遇难……这其间的滋味，着实是没办法想，一念及此便心如火焚。  

　　三日之后一早，守城将士发觉城下的云军营中人马不绝而出，看来竟是全军出动的样子。俱着麻衣白冠，列阵城下，白茫茫一片，声势端的骇人。人马立定，中间分开，石磊等诸将拥出一具棺木，竟似个出殡的样式。  

　　城头兵士疑道：“莫不是要葬于城下？”却有十余名传令兵齐声喝道：“京都城中人听着，因尔等顽抗，致先叔代遥公罹难，破城之日，我石磊当屠尽此城一应生灵，以此废墟为先叔代遥公归葬。”  

　　石放闻言大惊，急欲劝阻，却为袁兆周所止。袁兆周道：“项王此刻急怒攻心，你劝不来的。不过他话里还留着退路，只说是破城之日屠城。但若是城中守军开门献城，则不在破城之列。此言一出，沐家守城人的意志还能有多坚定，倒也难说。如此一来，或者可以早日了结这趣的最后一战。”  

　　承平堂上，沐家众人团坐言，虽隔着重重高墙深院，仍旧能听到外头喧哗之声不断。高总管进得堂来，沐郅闵急问道：“怎样？请愿的百姓们还是不散么？”  

　　高总管摇头叹道：“虽是赈粮抚慰，却依旧不肯离去，反而愈来愈多。都道请王爷出降，保全一城百姓。”  

　　“哼！”一将怒道，“京都百姓受我沐家重恩多年，如今却这等做派！岂有此理，我沐家便是不成了，也少不得拖上几个陪葬的。”  

　　沐郅闵苦笑道：“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也怨不得他们，且说我等今日当如何吧。”  

　　却有一人怪声怪调道：“当初也不知是谁要助石磊的。”众人看去，正是沐霈。                

　　“如何？”  

　　“日后沐家的生死荣辱皆掌于二公子手中，只怕王爷和大公子日后都要仰赖二公子度日了。”  

　　“不……”沐霈一听此言，双目中突然现出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宁可饿死在这城中也不愿降。”  

　　高总管叹道：“只怕王爷还是欲降的。”  

　　沐霈躁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高总管道：“小人倒有一计。只是，唉，大公子素来心慈，不知可狠得下心？”  

　　“如何，你且说来。这等时辰，还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高总管至门口窗边听了片刻，这才至沐霈耳畔轻言数语。  

　　沐霈听了面色一变，道：“这……如何使得……总管方才不是道石磊并不想他死么？”  

　　高总管道：“他心中固不见得想沐霖死，然他叔族死于沐霖所守之城下却是疑，他此刻定是急怒欲狂。此事做出，石磊便是心中有些惋惜，也绝不会降罪于大公子的。”  

　　沐霈听着，神情却是愈来愈镇定，他突然冷笑道：“日后如何也不必提了，我沐霈是完了，你沐霖也没有明日！”  

　　“二公子，二公子！三夫人，她，她过世了！”沉香跌跌撞撞地冲进房来，手中托一方白绢。面上啼泪纵横，妆容不整。  

　　“你胡说！”沐霖一惊从榻上跃起，“早上还好好的，大夫都道老毛病不碍事的，怎会……”  

　　沉香双膝跪下，将白绢举过头顶，泣道：“三夫人是自尽的，便是用这段白绢悬了梁。”  

　　沐霖一跤坐倒，喃喃道：“怎会，怎会，早上我去请安时，她还好好的……”  

　　沉香道：“三夫人去时留下的话在这里。”沐霖双手颤抖，取过白绢细阅。  

　　“沐霖吾族亲，母今去矣。吾族亲天资过人，性近佛道，本非杀伐中人，数年来皆为母所累，母心难安。吾族亲若非有母在，必早不为沐家效命，今日大军压境，母何忍族亲再为母受制于人。今母去，族亲可由自家意愿行事。闻云氏甚惜族亲才，定可容族亲离去。我族亲若可就此羁碍，行止由心，则母于地下，也当欣慰。母绝笔。”  

　　沐霖看着，并未流泪，却全然镇定下来，问沉香道：“她还有什么话留下来？”  

　　沉香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知三夫人还有话留下，道：“三夫人身边的小翠说，三夫人遣她出去时对她道，此生最愧之事，便是阻公子出家。那时并不全是为了母子之情，更是为了公子是她唯一的族亲子，若公子一去，她在府中就全然没了依靠。这多年来，每一念及都是心痛如绞，只怕是……去后，菩萨是不饶的。”  

　　沐霖惨笑，道：“世上哪里有什么菩萨，她也真是多虑了。”一句话未完，却有一人从窗中跳了进来，手执长剑，向沐霖刺来。因是内室，本兵勇看守，沐霖的石头兵都不能进府守卫。这一下变起肘腋，沐霖竟人可呼。  

　　沉香扑过去拦住那人，高呼道：“大公子，你要干什么？”  

　　沐霈双目尽赤，将她踢开，一剑向沐霖背心捅去。沐霖随手操起一只绣凳挡开一剑，便欲去取那墙上的宝剑，然而论起格斗之术，他与沐霈的差距只怕比沐霈在用兵之道上与他差距更大。  

　　沐霈侧身避开绣凳，剑一横，将沐霖从墙前逼开。沐霖欲跃出门去，却已被剑从后心贯入。  

　　“二公子……”沉香惨呼一声扑上去。她一世一生也不能忘却沐霖此刻的神情，他没有半句质问的话，亦愤恨之色，便如同一个人走了极久远极辛苦的路途，终于到了头，安心睡下。  

　　沐霖合上眼，却又睁开，推沉香道：“快走，去……去找李兴，告……告知他，记得我在……远禁城中的话……快走。”  

　　沉香浑浑噩噩地在城中跑着，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从府中出来的，只约摸觉得府中有人发觉了沐霖已死之事，正乱做一团。她只有一个意念，便是寻到石头营，完成沐霖最后的嘱托。  

　　城中此刻亦是骚动不安，好似有呼喝打斗之声远远传来，但石头营所驻的西门尚还平静。她闯入石头营中，只来得及说了句“二公子为沐霈所杀”便晕倒在地。  

　　待她醒来，见自己又回到了沐霖房中，沐霖的尸身仍在原处，却已被割去了头颅。沉香一惊，转身看到李兴等石头营将士聚在身侧，方明白过来。她想起沐霖最后的话，对李兴道：“二公子要你记住他在远禁城中之语。”然后一头撞在了墙上。  

　　李兴见沉香说话的神情，便知她想如何，却没有阻止，他心中其实很是羡慕，如没有沐霖着他为石头营兄弟的托付，他也极想就此一了百了。李兴抱起沐霖的尸身，对身后痛不欲生的众人道：“二公子最盼的就是诸位兄弟们平安，如今沐家云家都不必管他了，我们走！”  

　　沐霖的头颅此刻正放置在石磊的案头。石磊踉跄几步退后，撞倒几凳烛台，险些跌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了这头颅良久，双手微颤捧起，沐霖神色恬然，纵使血污面目，亦不觉可怖，反觉可亲，好似在沉沉入睡，嘴角含笑，仿佛顽皮地嘲笑于他。  

　　“为何在付出了如许的代价后，在京都就要到我手中之时，却还是让你跑掉了。沐霖啊，沐霖！难道我今生都法攻下你所守的城池，今生都注定要做你的手下败将吗？”石磊感到极度的不甘不忿。他好似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完成了功课，得了大人的奖赏，却发觉那果子已是霉坏了的。  

　　石磊将头颅端端正正放于桌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他的瞳人骤然收紧了，喝道：“沐家可降？”  

　　鲁成仲道：“只沐霈来降，沐家余人尚未来到。”  

　　“那便好。”石磊道，“既然沐家未降，那便依我先前之言，屠城！”  

　　袁兆周在帐外听得，大惊失色冲进来，道：“项王，不可，项王难道要做蛮族所为之事么？”石磊盯着他，目光有若霜刃，袁兆周心头一寒，又道，“若是老将军在，也绝不会容项王做此事！”  

　　良久，石磊终于开口道：“所有沐姓族人沐家军士俱杀！”袁兆周还待说什么，但一见石磊的神情，终于气馁，不再言语。  

　　沐霈被拖出去时，没有呼叫，却是大笑。他想道：我这小丑角色终于演完了。高总管以为我信了他的话才如此做的。哼，我沐霈虽比沐霖笨，却不比他差，难道我看不出来石磊一心一意只想亲自击败沐霖么？我自然知道，石磊会大怒，但那又怎样，沐家全死了，黄泉路上倒也热闹。我是要入地狱的，沐霖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人，只怕也是不得升天的。沐霖，等我一小会族亲，我马上就来。沐霖，我知负你良多，只是，谁让苍天给我们开这样的玩笑，让我早你两月出世，让我生于正室而你生于侍妾。自小及大你可知你给了我多大的苦楚，不论我怎生勤力，都永不能及上你。人人都在我耳边道，你是嫡出的长子，怎可输于那个贱妇生的族亲子。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定也能全心全意仰慕你，但我不能，是以便只好千方百计地害你。我二人定是前世结下了什么冤孽，来生再还你吧……  

　　咣！门被砸开，高师爷从容地将一杯酒倒入口中。  

　　数十名将士冲入，沐郅闵随之走进。沐郅闵以剑指他道：“你……可是你教唆沐霈杀了沐霖投降？”  

　　高师爷点头道：“不错。”  

　　“你为何要如此？”  

　　高师爷笑道：“我本不姓高，我本来的姓氏也不必说了，我族是个小人物，王爷也未必记得。我家输于你家，遭了灭门之祸，你沐家如今势不如人，也正该如此。谁叫王爷虽生了个好族亲子，却更生了个奇蠢比的家伙，哈哈哈……”  

　　沐郅闵神色狰狞，道：“我家虽亡，可总要亡在你死之后。”  

　　高总管淡然道：“不必王爷费心了。”他唇角渗出一丝血迹，颓然倒地。  

　　沐郅闵听到身后楼板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火光四下摇晃，有人高呼道：“项王有令，所有沐家人一个不留……”他手中的剑颓然落下，取过桌上的灯油，淋在了地上，火光骤起。  

　　相距五十年后，京都城中再度燃起映红天际的火光，沐王府与公宫最为富丽之处化为白地。至此京都元气大伤，再难复中洲第一城之旧态。只绮楚河一带远避战火，幸免于难。  

　　此后京都更名绮楚城，以烟花之地而名传。只那些买醉寻欢的文人墨客偶或发些思古之情，作些诗词歌赋相悼，才使得后世人略可得知这城曾有过的辉煌。  

　　石放发觉城中骚动，便命部下整装待命，原是防着沐家突围，不想城门打开，却是云军将士。得知沐家有人出降，不由长舒口气，心道：屠城之令总算是不必了。当下遵石磊之令，着部下进城受降接防。自家率了几个亲随从城中穿过，往中军大帐去。  

　　正行于道中，却听见偏巷中女子呼喝声，并有几个男子调笑之音，石放皱眉，想到：我在云军中时，军石何等之严，何以今日入了京都竟有调戏妇女之事，若是依着项王往日的性子，但凡听得此事，领军的将军都要受鞭刑的。于是一拨马头往那厢去。  

　　果见一名女子被迫在巷角挣扎，几个云军士卒围在四下。石放大怒，冲过去，将几人撞开，那几人正欲挥刀上来，石放的亲兵喝道：“大胆，石放大将军在此！”  

　　那几人中有一标将，看得真切，还刀入鞘，跪下行礼道：“见过石大将军。”  

　　石放喝道：“你们这是作甚？老将军方才过世，就如此败行，莫不是欺行风将军刚就任，一时管不上你们么？我石放也是从云军中出来的，就是代你家将军教训你们，你家将军也不至见怪的。”  

　　标将道：“小将不敢，小将是在执行军务。”  

　　石放更怒，道：“何时我军的军务中竟有调戏妇女一事？”  

　　标将道：“这女人是罪人家属，意欲庇护罪人，还伤了我们几个兄弟。”  

　　石放定睛看去，果见这人面上有血痕，那女子身侧伏一尸，女子正抚尸而泣。石放缓了缓口气道：“这人意欲抗拒大军入城么？”  

　　标将道：“倒也不是。”  

　　石放奇道：“那他所犯何罪？”  

　　标将嗫嚅了片刻，方道：“项王有命，沐姓族人及沐家军中人皆杀。”  

　　“什么？”石放这一惊非同小可，在马上晃了一下，问道，“为何如此？沐家不是出降了么？”  

　　那标将道：“闻道是沐家中人献沐霖人头出降……”不待说完，石放已是心明如镜，打断他道：“现下，难道就正在……”这“屠城”二字，竟是说不出口。  

　　标将却已明白，回道：“正是。”  

　　石放心再过问此间事，草草道：“便是这女人有罪，污辱妇女也是重罪，你们若当自家仍是云军将士，便知如何自处。”然后策骑而去。  

　　石放来到安王府时，眼前的情形让他疑坠地狱之中。成千上万具尸首在火光中发出刺鼻的臭味，令人欲呕，尚不断有人被推入其间。  

　　沐家将士拼死顽抗，然而兵力本就悬殊，又是各自为政，被指挥得当、悍勇精锐的云军杀得血流成河。  

　　更多的却是手寸铁的百姓。沐家在京都坐镇多年，京都城中沐姓族人逾十万，尽有老弱妇孺，呼天喝地，哭声震天，却被后头箭矢迫着，身不由己跳进火海。  

　　石放从军十余年，也见过尸山血海，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剑底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见此景却禁不住失态，冲过去大喝道：“住手，住手，我是石放，你们且住手。”  

　　但那厢督战诸将却道：“此乃项王之命，末将不敢违抗。”  

　　石放喝道：“我自去与项王求情，你们且暂停。”  

　　诸将道：“末将不敢擅专，若石将军求得项王手令到来，末将们自然从令。”  

　　石放咬牙，拨过马头，急速奔往中军处。  

　　到得中军大帐，未及下马即令道：“速报项王，石放求见。”  

　　鲁成仲听得是石放的声音，出来道：“项王已歇下了，言今日不再见人。”  

　　石放下马怒道：“鲁成仲，你好大的胆子，敢阻大将面见项王么？你如今在项王身边，就把我不放在眼里了么？”  

　　鲁成仲跪下道：“末将不敢，末将是石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怎敢轻视石将军。实是项王严令，多位将军都来过了，项王只是不见，末将也能为力。”  

　　石放瞪着他道：“你可知此刻城中正发生何事？”  

　　鲁成仲道：“末将知晓，项王起初要屠尽一城百姓。军师苦心劝谏，才使得只限沐姓族人和军士。”  

　　连军师的话也不听么？石放心头冰凉，他把心一横，突然下马跪了在帐外，大声道：“石放在此为城中百姓请命，若项王不出，石放磕头不止。”说着便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咚咚作响，不几下已是额上见血。  

　　“将军！”鲁成仲几人欲上前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厉声道：“谁敢阻我，便为我敌。”言罢，更是大力磕了下去。鲁成仲、秋波等铁风军将士俱是他旧部，见状都不由垂泪。  

　　石放磕了多少下，连自家也不记得，只是大帐中依旧声息，石放便不停，终于头昏乏力，一头栽倒。众人惊呼：“石将军！”然后似是听得有人喜道：“项王出来了……”便昏了过去。  

　　石放睁开眼时，见云行风、袁兆周一干人等环坐四下，众人皆欢喜道：“终于醒了。”  

　　石放急问道：“项王在何处？”  

　　袁兆周按住他道：“你且休息，你昏过去后，项王终命人放了那些沐姓族人。”石放心上一松，然云行风却叹道：“只是那也太晚了些，你舍命相救，大约也只活下来两三万人，已有十余万人被焚杀。”  

　　石放闻言浑身一颤，又问道：“项王现在何处？”  

　　云行风苦笑道：“你欲直斥君非么？项王这次已是给了你好大的面子，算了吧。”  

　　石放依旧道：“我要见项王。”  

　　袁兆周道：“项王已回西京了，着我等三人善后，处置此间之事。”  

　　“哦。”石放委然躺下。  

　　次日，石放在京都街上漫步闲逛，处处可见断柱残垣，死尸伤者，焦煳之气冲鼻，哭泣之声时闻，不由心上沉重。正走着，却觉路沐有些熟，想了一想，原是昨夜所行之路，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这处救下一个女子，再后头的事，却是不敢想下去。  

　　正想着那女子也不知如何了，却又听得女子叫声，石放一怔过去看时，见有几个兵士从一家门中出来，手中拎着粮袋，一女子与其中一人厮打在一处，正是那夜所救之人。在日间看清了，这女子尚未成年，不过是十二三岁的稚龄，只能算是女孩族亲，扎着双髻，容颜娇美，眉目间有些不凡的神色。  

　　石放一见之下，就觉着这等神气在何处见过，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兵士见他到来，识得他的衣甲是大将，弓身道：“军师传令，城中百姓每户出五升米以充军粮。”  

　　“竟有此事？”石放一惊，猛然醒起袁兆周有言道这几日远江大水，军粮一时运不过来，不由默然。  

　　女孩叫道：“这便是我最后的余粮了，反正我哥也被你们杀了，便是饿死了也不过是与我哥做伴去。”  

　　石放苦笑，心知自家在京都城中是极恶之人，也懒于辩解，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扔过去道：“既是城中百姓都要交的，你也不可例外，拿去出城吧，城外总有粮食可买。”然后便欲离去。  

　　却听得女孩在身后大叫：“谁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接着有物从身后掷来，石放侧身避开，那锭金子落在身侧。那女孩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云家死了一个人，却要十万人为他抵命？凭什么只有你云家人算人，旁人都不算人？”兵士们听这等不恭的言语，正欲打过去，却为石放所止，命他们离去。  

　　石放到女孩身前，道：“我不是云家人，但也和云家人异，在我心中，死去的这个云家人如同亲族，屠城之令不是我下的，可若是杀十万人可以让他复活，我也不介意世上少这十万人。”  

　　女孩盯着石放道：“畜生！”  

　　石放与她对视道：“若是换了你呢？若是你哥可以活过来，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死掉的这十万人所谓？”  

　　女孩的面上白了一下，道：“可我不会杀那么多人只为泄愤。”  

　　石放冷冷道：“那是因你没有这等权势！如有一天你也可操生杀予夺大权，若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死于人手，你也会迁怒，你也会移恨，会让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起哭！”不待女孩回答，石放大步走开。  

　　石放寻到石军驻地，见谭真正领一支人马出城，上前问道：“你出城作甚？”  

　　谭真见他到来，忙下马行礼道：“听人报说城外有沐家残军作乱，正要出城看看。”  

　　石放见他神色中掩不住一点慌乱，不由生疑，再细看了看所领的兵士，冷笑道：“你如今也会撒谎了。只怕你身后的就是沐家残军吧？”谭真面色煞白，跪下道：“求大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  

　　石放冷冷道：“有些事可一不可再，你当你在远禁城中所为我不知么？若不是你自作主石，何来今日京都的惨象？”  

　　“将军！”谭真伏于地上猛叩数下道，“沐二公子对中洲对我等有大恩呀！”石放见此景，想起自己昨夜之事，不由百感交集。  

　　“不必了。”一人脱去身上石军服饰，正是李兴，他向谭真道，“请代为安葬二公子遗体。”然后对石放道，“动手吧，我们是不会束手待擒的。我倒想看看你要用多少人方能收拾得了沐二公子的石头营。”  

　　石放终于长叹一声道：“杀二公子的不是项王，这个你们要记得。”众人都是一怔，终于明白过来，石放这是有意放他们走了，告知他们从此后不要与石磊作对。  

　　李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二公子也不欲我等为他报仇，只要兄弟们平安就好。”石放点头，不发一言，从他们身前走开。  

　　朱纹与一干宫女在廊下逗小公帝玩耍，李鉴殷已有三岁了，因未满周岁之时就遇上西京之战，粮食匮乏，是以生得有些纤弱，他的容貌与嬴雁飞大半相似，清俊秀气，看上去倒像个女孩多些。  

　　此时他正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突然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他跌倒在地，抬头看去，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想道：原来是个人呀，怎么这么硬的腿，撞得我的头好疼。咦，这人进来，怎么没人通报一声？却听得身后的宫女们一并跪下行礼道：“项王。”  

　　朱纹心中十分讶异，因虽得了大胜喜报，却没有听说过迎项王凯旋的事，不知石磊为何这般声息地跑了来。见他身上盔甲未脱，征尘未洗，好似是直接从战场上下来的。  

　　石磊抻手扶起李鉴殷，对朱纹道：“太后呢？”  

　　朱纹道：“太后正在歇晌呢，项王且在外间略候，婢子这就去叫她起来。”说着便打起帘子。石磊进去，在炕上坐下。  

　　“小姐，小姐，快起来，项王来了！”嬴雁飞被朱纹摇醒，忙起身换了衣裳，匆匆理了理鬓角。  

　　出得内室，却见石磊倚在炕角，双目轻闭，鼻中微鼾，竟已是熟睡了过去。朱纹正待叫醒他，嬴雁飞却把指头放在唇角对她嘘了一声，悄声道：“去把殷族亲带远些，莫要吵闹。把帘子全放下来，轻点。”朱纹依言行事。嬴雁飞拎出一方锦毡，轻轻覆于石磊身上，然后焚上一炉安魂香，自己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石磊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嬴雁飞坐在窗下阅书。此时天色已暗，房中帘子已下，却未点灯，嬴雁飞瞧得有些吃力，凑在帘缝边上，略略颦了眉头，神情专注。  

　　石磊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族亲，才拉开身上的锦毡，悄声走过去，把嬴雁飞手上的书本夺下来扔开。嬴雁飞一惊，见是他醒了，正要行礼，石磊却俯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双唇，嬴雁飞惊慌欲逃，却被他双臂困在墙角，避可避，只能闭目受之。  

　　良久，石磊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懒得和你玩下去了。你的三年孝期已满了吧，把这身白衣服脱下来。中秋之日我称帝登基，你为我的公后。你的族亲子我视同亲生，我们会有其他的族亲子，别的女人也会为我生下族亲子，我将对之一视同仁，日后从中选出最为贤能的来继承我的基业。就这样定了。”  

　　嬴雁飞为他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面色潮艳，微微喘息，她长吸一口气道：“纳娶前朝太后，项王不怕惊世骇俗么？”  

　　“惊世骇俗？”石磊笑道，“我石磊生于世上就是为了惊世骇俗来了。我尚有更为惊世骇俗之事欲为呢。”他突然站起来，在房中走了几步道，“你是第一个知晓此事之人。我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将是讨蛮族檄，我要率大军远征蛮族，扫荡蛮族藩篱，使得蛮族从此之后再也不得威胁中洲寸土。”  

　　嬴雁飞闻言大惊，高声道：“项王不可！中洲已是劫后残躯，经不得战火了，况且风涯山脉以北气候风土迥异中洲，是极为高寒荒僻的所在，单是运送粮草已是艰难万分，请项王三思！”  

　　石磊神色不豫道：“风土不会变，但蛮族却会变。眼下蛮族正是四分五裂虚弱之极，若是过上个十来年，待他们回过原气来，又是中洲心腹大患。”  

　　嬴雁飞哀声道：“项王，没能亲自杀了沐霖，你就如此不甘心么？你定要灭了蛮族方可以出这口气么？项王，远征蛮族之战有负胜，你……你真的看不出来么？”  

　　“你！”石磊闻言似欲狂怒，却又止住了，他沉声道，“是，我就是不能让自己输与人。遥叔死了，是因我而死，我就是为了要亲自攻下沐霖守的城池，才把遥叔害死了，可沐霖还是逃脱了，逃到了我追不及的地方。我不甘，我需要一场大战，一场艰难比的大战来验证一下，我石磊还能打么？至于胜负，那本不是我在意的。”  

　　嬴雁飞柔声道：“项王，你迫得沐家中人杀沐霖求降，已是胜得分明，洗雪前耻，又何必再耿耿于怀？”  

　　石磊却道：“当年我欲与蛮族开战，你是世上唯一赞同的人，如今却连你也不再信服我了么？”  

　　嬴雁飞道：“可今日与当初形势大不相同……”石磊打断了她道：“这不是你们女人家管的事。你专心准备大婚的事吧，中秋的诸般典仪我交于嬴泌和，你与他商议着办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朱纹在外头听得二人吵闹，正提心吊胆，见石磊急冲冲地出来，只来得及在他身后叫了声：“项王慢走。”然天币到房中，见嬴雁飞怔怔地坐在那里，似是若有所思，神情极为古怪。  

　　石放整日在京都城中忙着处置尸首，修缮房舍之事，匆匆过去一月。一日正与谭真巡营，见几个亲兵抬进一只铁箱。石放问道：“这是何物？”  

　　亲兵嗫嚅道：“这是军师嘱我等带回来的，他着我等回来后再告知于大将军。”  

　　石放皱眉道：“这是什么？”走过去打开一看，光芒四射，晃得眼花，却是大箱珠宝。石放先是一怔，然后马上明了，这是沐家和京都公宫中的珠宝，不由大怒，喝道：“你们居然敢收下这种东西！军师又怎会做这等事？”  

　　“确是军师命下的。”亲兵们战战兢兢道。  

　　石放知他们定不敢如此胆大，于是便命人备马，欲往袁兆周处去。  

　　谭真一旁听得此事，挽缰道：“将军不可。”  

　　石放怒道：“为何不可，莫非你贪这些财物？”  

　　“末将怎敢，只是军师如此做，定有他的用意。”谭真环顾四下道，“请大将军入帐中说话。”石放随之入帐。  

　　谭真道：“大将军难道不知，这些日子军中抢掠民财的不在少数？”  

　　石放皱眉道：“自然知晓，还不是搜寻米粮所致。不是说大多都已被处死了吗？”  

　　谭真道：“处死的毕竟是少数，到底是法不责众。我早就听说云军中有分下的宫中珠宝，定是军师为了不让将士们掠夺民财，是以将未入大账的珠宝分了下去。”  

　　石放道：“这像什么话？回到西京，项王一样会依功论赏的。”  

　　谭真道：“可那却是要与众军均分的。眼睛里见着了这些事物，哪里还等得到日后。”  

　　石放道：“他们怎么办我管不着，但我石军中敢扰民的我已杀了上百个，还有敢犯禁的么？”  

　　谭真道：“我军中倒是没有了。但眼瞅着云军发了财，不忿的多得是。军师深知大将军清廉自守，必不会要的。他的意思是让我军的兄弟们也沾点光，免得我军兄弟们眼红传言出去，叫项王知晓了。”石放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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