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孟珏两只夹着一张灵符，转身时，在沈玉看不见的时候，揉成了团塞进了口中，干巴巴的嚼了几下，干硬的咽了下去。

        胸口的闷痛散了些，孟珏轻呼出一口气。用灵符将身上的痛楚暂时压了下去，脚步这才轻快了许多。

        长街厚重的尘土上，又叠加了一层。还未落下的微尘浮在空气中，干燥呛人。

        整个玲珑镇都看起来灰扑扑的，天光湮灭，即将入夜。

        声音的来源在长街上一处巷子深处，他们刚拐入巷子内，就看见尽头处堆砌的废物堆里，有东西在抖动。

        破旧的竹篓中露出一方袍角，竹篓随着里面的人，抖如筛糠。

        孟珏垂眸，用脚扒拉了一下竹篓。

        就听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带着掀翻人天灵盖的声调，刺的人头皮发麻。

        孟珏刚要开口，就见沈玉速度极快的蹲下身，一把拽开竹篓，动作又快又狠。纤瘦的手背绷出青筋，死命的摁住了尖叫声的来源，将对方的脸都捏的差点变形。

        被捂住口的是个少年，剩下的尖叫声被那双冰冷的手摁住，只发出“呜”声。

        少年的眼睛瞪得极大，那些被封印的喊叫声像是无处可去，化成眼中的血丝，瞪得像是要出血。

        沈玉的手很凉，眼神更凉，透出鬼魂特有的寒厉：“不许吵。”

        孟珏本想把这个惊动怨灵的家伙狠踹几脚，但一看是个半大的孩子，放弃了这个念头。

        以大欺小，不是他的风格。

        少年全身颤抖，惊恐的看着面前，一个痞气风流可全身带着满身压迫感，一个谦谦如玉却周身冷肃的“公子”。唔了一声，摇了摇头，示意不敢再喊了。

        孟珏垂眸，夜空的光线微弱，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寒光刀刃。

        少年只看一眼，就不敢再抬头。比起身旁一身绯色的面容秀气清冷差点捏死他的人，他更害怕一身威压的孟珏。

        孟珏上下打量了一遍少年，又将目光落在沈玉身上。没想他平日里看起来乖巧无害，也会有又锐又冷的一面。

        孟珏道：“沈玉，放开他。”

        沈玉微眯起眸子，无声的恐吓了一下少年，才松开了手。

        他刚一松手，少年就两只手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刚才太紧张没注意，被沈玉捂住嘴后，他就没喘过来气。

        倒了半天，少年的气才喘匀，倚靠在墙上。看样子是吓的有点狠，眼下乌青一片，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孟珏退后两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另一侧的墙上。腰间的不弃震了一下，孟珏握着不弃的刀柄，拇指一抬，露出一抹寒光，他淡淡的说：“去吧。”

        话音一落，两抹红光一闪窜出来，消散在巷子的尽头。

        “你……你是……孟珏。”少年看着他腰间的“不弃”，眯了眼睛。他不确定的问，却斗着胆再次看清孟珏的脸时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孟珏狐疑的眯了眸子。

        少年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声音都是抖得，反手指着自己：“我？”

        孟珏皱眉。

        少年急了，用力的指了指自己：“我，邓亦。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他学着抱孩子的样子：“就这么大的时候，你抱过我。”在孟珏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中，邓亦“啊呀！”了一声。

        他从进来就一路吓到现在，这会说话都找不到重点。

        他搜肠刮肚的想找个能准备表达出自己身份的词，还没想出来，就听孟珏问道：“邓同是你的……？”

        邓亦等不及他说完，就插话道：“我爸。”

        孟珏用舌头顶了一下脸颊，极轻地笑一声：你早说不就完了。

        沈玉转头迷惑地看向孟珏，孟珏解释道：“邓同，就是老邓。这可能是老邓的儿子。”

        邓亦像是瞬间活过来了，刚才的惊慌恐惧散了大片，不服气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什么可能，我就是邓同的儿子。”

        看着他没皮没脸的样子，孟珏的脸色更冷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邓亦，完全没有一丝熟络感，分外陌生的沉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邓亦瞬间怂了，不自觉的往沈玉身边凑了两步。全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低头无声的叹了口气，眼中透着失落：“前阵子我爸说有要紧的事情，结果一去就没回来。音讯全无，当时可能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

        他顿了顿，像是在压着要澎涌而出的忧伤。再开口时，声音发颤：“后来，我在他手机上看到了这条信息。然后就……就来了。看，能不能找到他。”他从口袋里举起手机，递到孟珏的眼皮子下面。

        短信是凡桑桑发的，让老邓来寻孟珏。

        闻言，孟珏本想训斥邓亦的话，最终咽了回去。老邓给孟珏办过不少事情，偶尔闲聊时，老邓话里话外透着对自己儿子的挂念和愧疚。

        他是个散修，常有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回不去家的时候。

        老婆早几年不在了，邓亦也没人管，住在叔叔家，寄人篱下。

        后来邓亦越来越叛逆中二，老邓就没在往外跑过。除了孟珏有事叫他，若非必要，他都不会出门。

        最后一次见时，他还跟孟珏说：“我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了。一辈子，就这么儿子，也让我尝尝着天伦之乐。什么大义大道的，让他们去吧。”

        孟珏眉头深蹙，来不及细想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老邓如此匆忙的连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了。

        就听见更夫的一声梆子响，邓亦狠狠的哆嗦了一下，刚恢复了点人样的脸，瞬间扭曲起来。

        他先伸手捞了身旁的沈玉一把。

        沈玉胳膊一晃，侧了一下，站在了孟珏的旁边。

        邓亦一把捞了空，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害怕，冲上前一把抱住孟珏，呓语一般的喃喃道：“要来了，要来了……”

        沈玉脸色一冷，紧抿着唇瞪着邓亦。

        孟珏差点被他勒断气，拎着他的领子，扯了两下，才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谁来了？”

        邓亦的目光都散了，嘴里含糊不清：“成亲，那个没脸的喜婆……我艹，还有那个女人，穿喜服的新娘。”他反抓住孟珏，若不是有布料隔着，指尖就能插进孟珏的肉里，用力到了极致：“他要跟我成亲，所有人又白又蓝的……就……他们吃的，我形容不出来，但好恶心……孟哥，我害怕，我害怕……”

        孟珏疼的皱眉，却没有松开邓亦：“你都看见什么了？新娘是什么人？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邓亦抖的站不住，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手上。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孟珏：“他们带我到一个府里，方府？对，就是方府。新娘，我看不到她的脸。她始终盖着红盖头，她让我给他念诗，让我抱着她。她问我，她哪里不好，为什么我不听话……为什么不愿意娶她。”

        “然后呢？”孟珏问。

        邓亦喘着粗气：“我当时，我当时害怕极了。就从我爸留的包里，随便抓了一把，掏出了一面镜子。她就尖叫起来，我……那声音一响，我感觉我全身都要被撕碎了。然后，打了一个雷，她就不见了。她就说，还会来找我的。”

        “我就跑，死命的跑。边喊边叫，然后就地裂了，好多黑黢黢的东西爬出来。”他松开一只手，从脖颈里拉出一根红线，红线的中间绑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纸，已经烧了一半，只剩下一个角，残破的绕在红线上。

        “这东西就闪了一道红光，那些黑黢黢的东西挨不上我，但在我面前啃着，嘴巴里黏糊糊的东西流了一地。”邓亦说：“孟哥……救我，我不想死。”眼泪的鼻涕糊了一脸：“孟哥，我还这么年轻。”

        沈玉的目光落在那纸符上一怔，整个人不自觉的重重一颤，语气重而急：“那是什么。”

        孟珏空出手，伸出修长的手指勾着红线：“我的灵符，给老邓护身固灵用的。”

        闻言，沈玉忽然蓦的一转头，本就大的眼睛，像钉子一样死死的钉在了孟珏的身上。

        那眼神隐忍又克制，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

        孟珏的体内的灵粹忽然震颤不止，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揉捏着心脏，一会放在烈火中一会又浸入冷水内。

        他感觉不对，转头看向沈玉。眉目深蹙，语气沉沉地带着天然的压制感：“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要魔怔了？”

        这又触了这祖宗的那根筋？

        接二连三的破事，以他现在的体力。沈玉要是再忽然生了恶相，他简直分身乏术。

        孟珏看着不对经的沈玉，将手隐藏在身后，化出一张灵符。却见沈玉的眸子晃了晃，似乎眼中有水光流动，随后默默的垂下了头，不在说话。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半天没见吐出来。

        邓亦的护身符，沈玉也有一个。

        那是他在六岁时，按照师父的要求去荒山上历练。

        他师父修道，捡了他，却从来没有教过他任何东西，说是历练，其实就是给他当靶子。以童子之身，吸引恶灵。然后等师父收了恶灵，来给他自己积攒功德。

        这也是为什么，沈玉在被勾错灵魂去往冥界，见到孟珏也好，那些“污秽”也罢。还能如此镇定的原因。他从小就见过，就知道。

        那天，他迷了路，遇到了恶灵。差点死在那里，一个人如神祗一般的出现救了他，然后给了他一个护身符，定住了他差点散了的魂魄。

        这个护身符，后来在他被勾错灵魂去冥界的时，遇到恶灵袭击。恶灵先吸食了勾魂使，就奔向他。灵符就在此时燃起，为他挡了一难。

        沈玉落下的手，慢慢的收紧，紧到指甲陷进肉里。

        灵粹的躁动感瞬间消失，孟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风一吹，他缩了缩脖子，身上渗凉一片。这才发现，刚才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见沈玉没有其他异象，孟珏的心这才稳了点。

        他听完邓亦的断断续续的话，抬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放心，有我在，冲你爸的面子，也会护你周全。”

        沈玉调整好情绪，在抬头时眼中出奇的平静。只有在孟珏看向别处时，才会在深处露出一丝旖旎纠缠。

        “我来吧。”沈玉说。

        孟珏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才点了头。

        沈玉这才掰开邓亦的扣在孟珏胳膊上的手，扶着发抖的邓亦。

        “疼吗？”沈玉问孟珏，目光落在孟珏的胳膊上。

        他去掰开邓亦的手时，才知道邓亦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孟珏轻笑了下，撸起袖子漂了一眼，又极快的盖上。被邓亦扣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深到发紫的痕迹：“没事。”

        最后一声梆子声落下，天空中雷声炸响。萧条漆黑的镇子，忽然灯火通明。远处刚开始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卖声，有人影浮动，形形色色像极了人潮涌动的集市。

        他们看向长街，身后忽然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阴风，从勃颈处像是有生命一般的往人领口里钻。

        孟珏抬手摸了摸后颈，手触碰到脖颈时，那凉意瞬间消散。他收回手，诧异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往心里去。

        沈玉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那凉感稍纵即逝就没了。好像是雪落入脖颈中，被体温迅速融化。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耳边的“孟”子图腾极快的闪了一下，复又湮灭。

        邓亦抽筋似地狠狠的哆嗦了一下，清凉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雾。他眨了一下眼睛，白雾散去。刚才剧烈的抖动停止，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沈玉的对周遭的人或者物都非常的敏感，他看了一下自己握着邓亦的手，又将目光落在邓亦的脸上。

        邓亦的脸平平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乎痴呆的看着长街，又像是透过长街看向了更深的地方。

        沈玉问邓亦：“没事吧？”

        邓亦回过神，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弧度：“没事啊，有孟哥在，我一点都不怕了。”他咧开嘴，笑容更深了。

        沈玉皱了下眉头，抓着邓亦的手，紧了紧。

        孟珏站在他俩的身后，并没有看到邓亦脸上的变化。听到邓亦的话，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更懒得纠正那孩子本该叫自己“爷爷”的措辞。

        孟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抓紧时间，快走。”从巷口出来时，孟珏走在最前面，沈玉跟在他身后。

        从孟珏动身开始，邓亦就以自己有个散修的老爸，就算豆大的胆子都不能给他爸丢脸为由。婉拒了沈玉的搀扶，这会走在最后面。

        邓亦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像是虚脱一般脚一歪靠在了墙上。看着眼前一前一后，一红一蓝的身影。他眼模糊了一瞬，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还没开口，就见沈玉转过了身。

        沈玉转过身的时候，邓亦的脸几乎快要贴近沈玉的鼻尖，正目中无光的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笑。

        沈玉没防备，吓了一跳，迅速后撤了一步。

        邓亦又露出了那奇怪的笑容：“沈哥，怎么了？”

        沈玉冷静下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事，怕你跟丢了。”

        邓亦的脖子抽动了一下：“怎么会呢？嘻嘻！”他急忙抬手捂住嘴，像是刚才的话透露出什么破绽似的，眉眼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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