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事一春犹未见
皇帝在杭州城阅兵、检阅虎枪营,并游山玩水约莫逗留了四五日,就在太子的陪伴之下登御船去往苏州,命几位随扈的阿哥留在此地,将余下事宜打理妥帖再行返京不迟。
杭州城的父母官恭送了圣驾,尔后又风风火火为礼佛盛典而忙碌,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周边府县的百姓皆纷纷云集而来,沿西湖畔逛庙会观庆典,再到寺庙供香油舍钱财、放生灵,求子、求财、祈姻缘热闹非凡。
待至晌午则有七宝璎珞装点的华美花车供神像巡游,天女散花降福泽,沿街商铺舍饭食、洒铜币施贫人,可谓是人间难见的璀璨盛景。
碧波袅袅,曲院风荷。
若要在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庆典之中,寻一处闹中取静却又能将人间欢宴尽收眼底的绝佳之所,当属前朝藩王旧宅园所改建的酒楼‘醉仙阁’,藏于丛丛翠柳之间,周遭遍植雪松、玉兰及碧桃树,时值暮春,海棠、月季、山茶这些香草名花竞相盛放,衬着粼粼金波西湖水,真应了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少年白皙的指尖托起青玉茶盏,从舒朗轩敞的大窗中临水远眺,耳畔萦绕的全是友人喋喋不休之言。他今儿格外闲适,不当差不上朝,只穿了件竹青色的团花暗纹长衫,腰间束着墨色饰白玉镂雕的服带,透着矜贵又疏离,像极了江南书香世家的公子。
“哎哟喂!这谁呀?这是我妹妹吗?啧啧啧,简直是,简直是春回大地,耳目一新,小爆竹竿子换大炮了!”,忽听得几声惊雷般的掌声,震得窗沿鸟雀齐飞,打破了一室祥和。
滺澜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轻移才下楼阶,就听见堂哥完颜亮唱大鼓书似的“夸赞”,小姑娘险些没绷住矜持,冲上去捂了他的嘴!夸人就好好夸,什么叫爆竹竿子换大炮,狗嘴吐不出象牙!
少年闻声回过身,见滺澜这身装扮,亦是有些惊诧,微微睁大了双眼。
倒称不上多离奇,只是与本朝满汉女子的衣饰都大相径庭罢了,寻常日子中几乎不得见。杭州城每年的礼佛大典,都要从世家贵胄或官宦书香门第中择品貌俱佳的姑娘扮侍佛天女,再从入选者中甄选举止、谈吐乃至学识最上乘者,成为众天女之首,礼佛上香替百姓祈福。这件差事被江浙一地的千金佳丽视为天大荣耀,毕竟能入选已是不易,若能一枝独秀成女仙之首,这就无异于明晃晃昭告世人,你艳冠群芳,卓尔不群。
本来滺澜的年纪还小了些,但因着要上京选秀,她也被杭州城的贵女们撺掇着试了试,谁知竟一路所向披靡拔了头筹,今年的祈福天女落在了她头上。
官府从南宋临安城遗留的壁画中临摹了肖像,为屏雀中选的闺秀们,照着壁画女仙的服色在苏州赶制了衣衫首饰。滺澜要扮吉祥天女,侍婢为她在挽好发髻上佩戴了金丝莲花冠,珍珠流苏的步摇从花冠两侧垂坠,像极了流莹璀璨的花串。
她身着烟粉色交领广袖上襦,套凝夜紫的团花半臂衫,百迭裙以软罗缎缝制而成,层层叠叠,举手挪足间如烟似雾,翠色丝绦将腰肢紧紧系住,愈发显得轻盈婀娜不堪一握。颀长的玉色脖颈上佩以佛教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所编成的莲花璎珞,此刻窗外清风正拂过,吹起百花缠枝的丝绢披帛,真真是光彩夺目,犹如仙子下凡尘。
“呀,叶兄你来啦?我们杭州城的庆典可热闹?”
瞅见了熟悉的人,仙女的端丽沉稳霎时破了功,小姑娘颊边盛满笑意,碍于头顶发冠太隆重,只能小步挪到少年茶桌的对面坐下。
“嗯,亮兄盛情相邀,我便来了……”,少年倒是神色淡淡,不见喜怒。
滺澜不着痕迹的将嘴角一撇,不由腹诽,什么叫亮兄盛情相邀?明明是自个儿前几日请他来观庆典的,这会子倒不提了。她却也没在意,忽忆起之前皇帝驾临府邸时的疑惑,“哎,前几日万岁爷御驾亲临我们府上,诸位阿哥都相陪,如何没见你呢?我还在人群里找了好半晌呢!”
若是寻常男子,听闻姑娘家特意关切自己,不说勾起遐思旖旎,至少也要给个面子承份盛情。可面前这位小爷是寻常男子吗?他不是!十四阿哥眸光闪动,神色却懵懵然,他那双比旁人更圆润黝黑的瞳仁此时显得甚是无辜,直愣愣朝着滺澜回了句:“找我干嘛!”
滺澜被突如其来的撅人之语怼了个怔楞,半天才按捺下翻江倒海的心绪,轻不可闻地幽幽叹了口气,自己仿佛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上赶着拿头撞山墙,还被弹出二里地!她掐了掐眉心,思索着要脸面的女孩儿遇到这般尴尬,都得羞愤自尽了吧?唉,可惜她不能自尽,一会儿还在庆典上给百姓撒花祈福呢。
“咳,找你,找你是为了,想让你看看我们家的园子漂亮不漂亮。我们家园子虽不能和京城御苑想比,但胜在取景天然,登凌波山可观西湖呢……”,有时候,面子是自己找的,被撅了不要紧,就如这桌面上的尘土,轻拂衣袖也就不见了,只要你不在意,在意的就是别人。
少年显得莫名其妙,上下将她打量,末了伸了个懒腰,“我当差值了好几回夜了,天天绕着湖堤溜达,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看西湖?不看!”
滺澜一瞬间懂了当初金陵码头上渡河老丈的心情,有时候你跟面前这个人讲不通,对牛弹琴,给驴念唱本,送珍珠给猪!
恰逢此时,仆下来奏报,说余杭巨贾江氏公子江澈然和二小姐江馨来访,听闻自小相伴长大的挚友到了,完颜亮耐不住性子,喜不自禁冲下楼去接迎。滺澜本也想跟着去接江家姐姐,不再同这煞风景的石心木头人纠缠,可忽然间又想到个话茬,忙止住脚步缓缓坐回原处。
“对了,那天晚上,皇上陪宜妃娘娘去游湖,留您两位兄长在我们府上听戏。结果,尊兄因受暑晕厥过去了,后来请了御医诊治,所幸无大碍,也不知……”,小姑娘斟酌着措辞,问多了吧,显得对男子关心太过,失了礼数;可是不说明白吧,也不知对面儿这位懂不懂她的意思。
“我四哥吗?他自小在殿中中暑过,后来就受不得热,晌午正闷晒的时候,陪着皇上爬山逛书院,大抵是劳累了些。他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了,你放心,皇上知晓他这旧疾,不曾怪罪你们家,不用为这个发愁。”
他这回悟的倒是快,对滺澜心中的忧虑,顿时就心领神会,甚至将她未讲出口的为难补了个齐全,弄得你也闹不清这人到底是真榆木疙瘩,还是擅长扮猪吃虎的人精。
“哦,如此,我们也就放心了……”,他这般善解人意的安慰人,反而闹得滺澜有点不好意思,她喏喏点了点头,猛然记起袖中夹层里还放了个物什,赶紧卷起广袖从里侧摸索出个晴山蓝的香囊,朗朗碧空似的底色上,绣着远山松鹤,以镂雕碧玉为扣,坠月白长穗流苏,透着闲雅飘逸,清韵非凡。
“江南风景虽好,可于北方人来说,到底湿热了些,中暑也是常见。待到了苏州,水系更繁茂,潮闷更胜杭州的。这药香囊中盛放了解暑菖蒲、藿香、佩兰、香橼和冰片之类的十几味药材,若是佩戴在身上,可解暑热避湿气……”,香囊递出去了,滺澜心中却忐忑起来,她一腔好意,若是这节骨眼儿被推拒,才真真是面子让人往地上摔,可哪儿还有脸。
少年怔了怔,虽未谢绝,可也没见伸手接,他神色中掺了几许复杂,定定的望着滺澜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你这药香囊,是单单只给我,还是旁人也有份儿?”
莫名的,滺澜感到丝丝难以喘息的压迫,她被面前的目光盯到无处躲藏,瞬间有被种难以描绘的灵光在心尖上蔓延四散,仿佛她只要说了任何一个名字,这香囊都会被他顺窗口扔出去。她轻轻吸了口气,让心跳声显得不那么明显,神情也尽力显得镇定,其实她也明白,自己明明坦坦荡荡,怎么紧张得跟做贼被审似的。
“我能送给谁啊?做药香囊只是惦记着咱们朋友之义,想自己应尽地主之谊,见尊兄怕暑热,想着你也从京城而来,要往湿热的苏州去,才赶在这几日绣好的!拢共做了俩,还有一个尽孝道,绣了寿桃送给我玛玛了,连我哥都没有呢……”
周遭的静谧隔绝了窗外的蝉鸣鸟叫,也为喧嚣的庆典落下屏障,二人目光交缠,仿佛光阴都被揉碎在这一室春光之中。
忽而,少年轻声笑起来,打从相识以来,罕少见他露出这种不藏匿、不自持的开怀。纤长柔软的睫毛微微颤动,犹如羽毛拂在心尖上,口中隐隐露出两颗平日难见的白玉虎牙。若说这人平日肃着脸像寂静天山雪,可这一笑,就恰似风荷卷露珠,漾起一池涟漪。
他扯过香囊穗子,顺势掖入衣襟里怀,“若是只给我的,往后就不能再给旁的什么人。放心,我吃了你的茶,又受了这香囊,不会平白承情谊,日后定要回你份儿礼,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大礼……”
滺澜还未来得及琢磨这礼到底是什么?就听闻屋外守候的婢子轻扣门扉,“格格儿,庆典吉时已至,烦请您下楼,奴婢可否进来服侍?”
“礼佛吉时耽误不得,起吧……”,滺澜将手轻搭扶在侍女侍婢,步子才没挪多远,却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慢着!你就穿成这样,出去,出去招摇过市?”,少年微微睁大双瞳,似乎惊诧于她就这样走了,只是一时半刻又拿不出什么来拦阻,踌躇半晌,愣是没寻到措辞。
怔怔等了会子,见他也给不出个所以然,滺澜歪了歪头,猜测他是不是怕此举有失庄重,会影响选秀之类的?
“不打紧,我们过会子在礼佛花车上,会蒙着纱巾的,且还有华盖宝伞遮挡,又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能瞅见什么呀?百姓无非是来讨个吉利,凑个热闹而已。况且,历年天女的人选都是从贵女中选拔的,去年扮女仙之首是浙江巡抚的嫡女,那姐姐被皇上亲自指婚给了个京城的什么郡王世子,所以不会耽误选秀的!”
“谁问你那个了……”
少年喃喃开口,可偌大的茶室中,哪儿还见姑娘人影,只见垂坠的纱幔随风摇曳,卷着窗外阵阵桃杏芬芳。
礼佛花车缓缓穿行于西湖畔的桃林柳色之间,巨大佛龛两侧,天女们手持聚宝盘、珊瑚、海螺、稻穗等物,祈求神佛赐福人间,庇佑百姓富贵、团圆、安乐、丰收,她们皆从官宦书香世家中层层甄选而来,举止娴雅,神色素静,颇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滋味。为首的女仙身着华服,手捧碧玉篮,将各色鲜花洒向花车下簇拥的人群,她衣袂披帛随风轻舞,步摇璎珞竞相闪耀,仿佛聚拢璀璨天光,让凡人无法大胆直视,却又忍不住伸颈仰首去探寻仙子绝色。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受地方官力邀,端坐在听音楼三层轩敞的抱厦之中远眺庆典,既身在杭州,又恰逢此人间胜景,又岂能轻易错过。
“看十三弟一瞬不瞬盯了好半晌,怎么的?难得你也为仙女动了凡心不成?”,四阿哥手托茶盏,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碰弟弟的手臂,他唇角微翘,忍不住开口打趣。
“让四哥看笑话了,我不过是觉得眼前的景致别致,想着到底是江南富庶,民风亦随性许多,不比京城那般严肃。至于仙女,早有贵主儿势在必得,弟弟可不敢造次,我虽年轻历练少,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十三阿哥笑着摇摇头,神色间流露几许无奈自嘲。
“势在必得?我看未必,世间之事纵你本领通天,也未必都手到擒来,总有难啃的硬骨头,人家能从龙入关,又弃武从文镇守江南,高门世家百年屹立稳固,未必是巧合,总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贵主儿若一意孤行,兴许闹到臣子家心生腻烦也不一定……”,四阿哥轻声笑起来,眼底却是一片凉薄色,生在天家,最擅长的就是冷眼观瞧,见机行事。
“那您说,咱们做臣弟的,这会子要不要助贵主儿一臂之力?”,十三阿哥往旁边凑了凑,面上笑意渐浓,他年纪不大,眼瞳却幽暗深邃,轻易望不见底。
四阿哥却不着痕迹摇了摇头,打消了弟弟未曾说出口的谋划,“咱们兄弟人微言轻,还是不要轻易掺和贵主儿的事儿。这里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要轻举妄动。至于天女的落谁家?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毕竟花儿虽美,为摘她扎了手却不值得……”
………………
随侍太监小卉子近来有些烦扰。
他主子十四阿哥乘船追随圣上脚步,从余杭抵临苏州已经三、四日了,不说这里风景秀丽天下皆知,就驻军将军到本地知府为恭迎圣驾,费劲心思想花样儿,歌舞小曲逛园子,游船昆曲赏名胜轮番上阵,眼睛都不够瞧的。
可惜啊,他正值青春年少的主子却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平日除了跟着皇上办差历练见朝臣,对其他玩意儿都意兴阑珊。
就好比现在,知府大人为了给各位随扈阿哥找乐子,在前朝名苑里临水摆筵席,请了名伶在小船上弹琵琶唱曲,吴侬软语咿呀呀顺窗户往屋里钻,听着心口都阵阵酥麻。
席间诸人推杯换盏,他主子可倒好,借口醉了酒要歇息,坐窗边给一盏茶相了好半天的面,也不知他年纪轻轻,这阵子在愁什么。
离开杭州的时候,是因圣上急召,他们行色匆忙趁夜启程,来不及跟龙井山上请吃茶的格格打招呼告别,只是派仆下给她堂兄带了个话。
“爷,您要是觉得没跟人家格格说一声就走,心里头别扭,要不派谁去递封信也不是不行,没必要挨这儿憋闷……”,他虽不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可奴才替主子分忧天经地义,总不能见人不救是不是。
“住口!胡说八道,谁告诉你我是为了她烦恼?男儿有志不拘小节,皇上有事召见才是要紧,告没告别有何干系?起开,别惹我烦心!”
好么,忧没分担半点,人还给惹恼了!小太监被呵斥一通,灰溜溜躲到犄角旮旯不敢再言语,他不懂,那小主子这阵子差事儿办得漂亮,佟大人的为难也解了,还有何烦扰呢?
“朕下江南以来,忙于巡查河道,召见群臣,倒有阵子顾不上你的学问功课,此行沿途可有见闻,不妨戌时三刻到蓬莱阁说与朕听听……”
前日抵达苏州府,皇帝的话言犹在耳,天家不比寻常百姓,父子间闲话家常,亦能关乎生死。有时,功过荣辱就在一念之间,窗外杏花微雨潮润了泥土,少年眉心微蹙,有些话,他在心中斟酌千百次,却仍在踌躇如何讲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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