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黎琛没有了声息,深沉的面孔纹丝不动。
他脑子里的画片则在一页一页迅速地翻,有关婚姻的所有细节:挑选戒指、裁剪礼服,量尺绕过肩胸腰臀,裁出最度身定做的新衣,穿上,成双成对地并立镜子前。
这些都是他与季绍庭曾经经历过的真实,画面里季绍庭的笑容依旧,只是身侧的人换了一张陌生面目,不再是他黎琛。
季绍庭会跟其他人结婚,而他黎琛将会被替换下这个名正言顺能与季绍庭结合的位置。婚礼的布景依然如梦似幻,只是与他并肩而立接受世人祝福的将会是另一个人。
黎琛视之如生命的婚戒会被永久遗弃,季绍庭的左手无名指将另有所属。
仅仅是想象这些都让黎琛痛不欲生。
“不可以……”他低声呢喃,一遍又一遍,“不可以……”
季临章已不愿意再同黎琛磨耗,直接绕过他到家门前,将外头的傍晚打开,毫不客气的赶客姿态:“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拿好你的东西离开。”
黎琛转身接过文件,而后一把将它撕碎。
季临章只惊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他冷着眼看裂成两半的白纸自黎琛手中飘飘落地,心下越来越清明:为什么一向胆小的庭庭会有勇气逃走。
他看黎琛,就像看一个重症晚期的精神病人,一言一行毫无理智可言,简直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季绍庭是我的,”他说,“我一个人的……”
执迷不悟到这地步,季临章宣告放弃沟通,他径自走回屋内,不打算再理会黎琛:“资产转移的合同我会让律师再电邮一份给你,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自己离开,否则我就打电话叫保安了。黎大老板不是最要面子吗?让保安架着你走你可就一点面子都不留了。”
“求求你。”
季临章的脚步登时僵住。
那一句哀求弱不可闻,季临章背对着黎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黎琛是在……求他?
这位天子骄子,独断自信专横,骄傲到骨子里,竟然会开声说出求求你这三个字?
黎琛失魂落魄地垂着脑袋,整个人都丧失了光辉。季临章那一句话的打击太大,直接击溃他所有的伪装,逼他裸露了他最真实最脆弱的自我。
将会彻底失去季绍庭的恐惧占据了他的整副意识,除此之外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他的颜面、他的骄傲、他一直以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全都不存在——
“求求你,”他的声音在颤抖,“把他还给我吧。”
如果季绍庭在场,他一定会心软。
但季绍庭不在,在的只有季临章,他转回身,一脸复杂地看着黎琛,又有一些时间过去,他才缓缓地说:“不是这样爱他的。”
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如果爱有准则,那么这就是第一条:你不能对他行使任何形式的暴力。”
但黎琛整个人已陷入一场极度的恐慌之中,只是不停重复着“把庭庭还给我吧”。季临章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庭庭在哪。”
黎琛猛然抬起头,眉宇间又有了凶相:“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人的心理确确凿凿地出了问题,季临章想。
他的情绪波动幅度相当之大,这样短的时间间距,他也能在愤怒与卑微之间不停往返。
庭庭怎么就招惹上这样一个人?
不过也只有庭庭才能救他。季临章很清楚,季绍庭有一种内生的疗愈力量,但必须以正确方式将其诱导出来,比如给他看脆弱、看眼泪、看真实。
但黎琛从来没给过季绍庭这些。
“我真的不知道,”季临章说,“我不是你这种控制狂,庭庭这一分这一秒在做什么,我并不需要知道。每个人都需要私人时间去安顿心情,等他安顿好了自然就会告诉我。”
黎琛突然激动起来:“所以他会联络你!他——”
“不可能。”那一丝怜悯顷刻消散,季临章对着黎琛,只能想到八个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盯着黎琛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的。”
黎琛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六点,转了两程机,在中转的机场又滞留了近三个小时。
有谁试过凌晨下机回家以后空无一人,就知那种扑面而来的孤独。家具的摆放没有丁点变动,每一道线条都拼合出熟悉的形状,灯一亮起来,就将光薄膜似的抹开。
而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就全是冰冷的阴暗
窗里嵌着日出时苍白的天色,晨曦有气无力。
黎琛一头倒进沙发,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季绍庭还留在他的身边。
一夜天翻地覆,他只觉自己老了五十岁不止。
他与季临章的收场不算个收场,在充斥着质问哀求诘难争吵的季宅,季临章的父母终于回来了。黎琛那副模样任谁见了都怕,最后他被推搡着关到了门外。
他忘不了季母看他的眼神,那种失望、羞愧、以及荡然无存的信任。
季临章的话音又在耳边盘旋:“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
他将自己撑起身,偏偏倒倒地走进书房,从保险箱里取出两人的结婚证,比他整副身家还要贵重的无价之宝。
皮制封面是鲜艳的大红色,打开后他们的婚照就映入眼帘,照片里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衬衫,第一粒纽扣是解开的,嘴角都是笑。那时他们都是晓得笑的。
这些美好的记忆,一直都被好好安放在光润剔透的玻璃瓶之中,而后一场大闹喧天,它被猛地拨拉到地上,应声大卸八块。
季绍庭的笑容对黎琛而言已恍若隔世了。为什么会落得如今这一幅光景。
黎琛记起,送夜宵的那晚他也是这样盯着他们的婚照,心想他的庭庭举世唯一无可替代。
后来季绍庭告诉他,那一晚他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的。黎琛现时回想,或许就是在季绍庭用他最真诚的温爱呼唤“阿琛”的时候。
只是他错失了这个他一直在渴求的机会,真正与季绍庭心心相印的机会。
他到底还错过了多少?才要他的庭庭一颗心全死透,就此人间蒸发。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他真的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果他愿意改,季绍庭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没有了吧。
那个季临章不是说了,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告诉他庭庭的下落。
这地球上有几十亿人,边边角角永远数不清,而季绍庭就此没入茫茫之中,他该去哪里捕捉他的气息,哪怕只一缕。
黎琛整整三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眠,终日呆坐着想季绍庭。如果不是家庭医生按约上门复诊,他大概会一直就这样坐着,直至天荒地老,直至彻底脱了人形。
医生开门见他时简直被吓得说不出话,但出于专业素养他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神情,朝内张望着问:“黎太太呢?”
这三个字立刻就触着了黎琛最痛、最碰不得的地方。
他不言不语地伫立着,医生又喊了一声“黎先生?”,没有应答。
他对着黎琛,看他整个人几乎就应了形销骨立四个字,面色苍白而眼睛底下印着两道极深的青灰色。他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心下已将来龙去脉都摸清楚了。
“您需要我检查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吗?”他还是得先征求黎琛的同意。
黎琛只是怔怔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空气里一段沉默,医生斟酌着用词,模样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一句:“我明白了,我会保密的。黎先生您如果有需要,请再联系我。”
黎琛听见他带上了门,一阶一阶地走下庭院离开。
可不久之后手机铃又响动在空廓的大宅里,是那家庭医生又重新打了回来:“黎先生,这句话听起来可能会很冒犯,但我出于对您健康的考虑,还是得要告诉您:我一直觉得您在心理方面有隐患,您如果不介意,我想转介您去精神专科接受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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