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庭庭。”
“不进来坐一坐吗?”季绍庭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眼,透过帘幔映出来的灯光是鹅黄色的,很温暖的色调,“灯亮着,黎先生应该刚刚到家。”
季临章摇着头说不了:“我赶下半场,太匆忙了,就这样见他也不正式。”
季家一直想把与黎琛的初次见面留到一个正式场合里,但公司才复生,有太多财务上的问题要操心,加之不敢打扰黎琛,见面的事也就一拖再拖。
季绍庭跟黎琛相处了一段日子,对他的日程也算了解,笑着跟他哥说:“其实黎先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忙,他最近就挺有时间陪我的。”
黄昏的光色暗得很快,季临章的脸色在这暗里变了变,话语里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黎先生对你很好吧?”
“很好啊,”季绍庭没听出他话底下的意思,还是报喜不报忧,“黎先生很孝顺,孝顺的人本来人品就不会太差。”
除了不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有些我行我素,季绍庭暗想。
季临章感叹道:“老弟啊,我大你七年都还没结婚,你也抢先我太多了。”
“哪敢,你恋爱经验可要比我丰富,”季绍庭按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真得走了,我跟黎先生说六点之前一定回去。”
“管得这么严?”
季绍庭借口说是因为要去探病,而后转开话题感叹:“唉哥,下次见面大概就真是我结婚的时候了。”
“不不不,我们家得先请黎先生吃顿饭。你说他不算太忙,就试着安排下,就最近,下星期或者月尾。”
季绍庭比了个OK说收到,而后走前一步,朝季临章转过身,很自然地抱了上去。
他们家对拥抱这件事并不别扭,即便是兄弟也很亲昵。季临章一手揽住季绍庭的背,一手揉上他细软的头发,在他耳边低声叮嘱有什么事一定和家里讲。季绍庭是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到现在也长不高,他们家一直都当他是宝贝养大的。
“一定和我说,听到了吗?”季临章还是不放心,他清楚季绍庭的性格,天大的事都存在心里。季绍庭松开他,仰起一对笑意盈盈的眼睛,一再让他放心。
要以最后的“再见”结束这段短暂的团圆时,他们听见了铁门哐当的摔碰声。季绍庭周身一震,回过头看见黎琛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尊阴森可怖的煞神。
季绍庭后来回想,他对黎琛的恐惧并非毫无因由的。这些片鳞半爪的证据,这些画面,早就累叠着植根进他的潜意识,警告他黎琛的危险。黎琛就是道深渊,跳下去就再也不可能爬上来。没有回头的机会。
季临章显然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与黎琛见面,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要同黎琛握手问好,手刚伸到半空,就先听季绍庭一声“啊”,于是季临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拐了道,抓住了季绍庭的手腕。
立刻被黎琛打开。
季绍庭跌跌撞撞地被黎琛拽着往家里走,此前他也只是从细枝末节里察觉到黎琛的独占欲,是到这一刻他才得以直面它,简直强烈到不可理喻。
关起来,首先是要把自己关起来,关到家里去。黎琛的独占欲居于他所有欲求的最高位,甚至连诘问的愤怒都在其后。
季临章追上前,喊了两声黎先生黎琛都置之不理,最后他实在动了怒:“黎先生!请你放开我弟弟!”
弟弟两个字像是一盆水淋下来,将黎琛浇回了清醒。
他低头看向手臂里的季绍庭。他就像只受惊的小兽,面色煞白而双瞳无措,比谁都拿不清状况。
“是你哥?”黎琛问。
季绍庭抬头看黎琛,触上的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怕的。只这一眼,季临章立刻就知道季绍庭撒谎了,他跟黎琛的相处绝不像他口中所说那样愉快。
“是。”季绍庭的回答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黎琛的确知道季绍庭有个哥哥,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正式跟他见一面。他这才仔细端详起季临章,这两人的眉眼确实有些相像,不过季临章显然更英气,加之满面怒意还未散尽,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着压迫感,这是季绍庭永远不会有的气场。
但黎琛泰然自若,伸出手说:“你好。”
他这就此把事情翻篇的态度让季临章暗里不爽,但到底是生意场里打滚的人,季临章很快也调校出了公式化的笑容,回握着手说好。
“我以为是别人,”黎琛用力地握住季临章,“你们很亲密。”
“庭庭比较粘人。”
黎琛一顿,轻声地反问:“是吗?”
“是啊,毕竟太久没见了,”季临章又继续,“让黎先生您误会了,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季绍庭鹦鹉学舌地重复,声音还是怯怯的。
黎琛的手尚搭在季绍庭的腰间,即便两相澄清了他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
他问季绍庭:“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请你哥进去坐坐?”
季临章自先回答:“还要谈生意,就不麻烦您了。不瞒您说,我刚正和庭庭商量,等下星期或者月尾,我们请您正式聚一餐,您可得赏脸。”
黎琛客套道一定。季临章抬手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这一出意外似乎就此安顿下来,季绍庭同哥哥说了再见,跟着黎琛回到宅子内,人总算是彻底回神了。
而黎琛还在想着季临章说的“粘人”。季绍庭整日在家从来没有一句抱怨,他怎么会粘人,直到他听见季绍庭嗫嚅着:“黎先生……”
他原来也会有委屈的语调。
“什么?”黎琛不觉放轻了声音。
“我给你发过消息了,”季绍庭低声道,“我说我哥来办事,我跟他见一面,六点前一定回来。我是跟您交代过才走的。”
“哪部手机?”
“不是工作用的那部。”借季绍庭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打扰黎琛的工作。
黎琛每天都会收到相当庞杂的信息量,是故专门备有一个私人号码处理私事,但他的私事实则很少,归根也就只有母亲和季绍庭。
季绍庭或许真的粘人,只是粘的不是黎琛。他很少、几乎是从来没有,给黎琛发过消息。
这是唯一一次,而黎琛遗漏了。
“我没有看,”黎琛说,“你从来不给我发消息,我就没有看。”
所以这一切还是我的不对,季绍庭想,怪我从来不发消息。
他早摸出了门道,黎先生是不会错的,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
季绍庭低下头,说对不起。
所有关系都是互即互入的,季绍庭这样一昧让步,黎琛也就进犯得肆无忌惮。
他本不觉得季绍庭犯了什么错,但既然他说了对不起,自己似乎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原谅者,于是他说:“好了,这次就过去了,以后在没得到我的答复之前,不可以再随便出门。”
从医院回来、用饭、做完家务,季绍庭躺在床上,只觉得从这样一出闹剧里下场以后整个人都脱了力。手机夺命似的响动不停,他知道来电者一定是他哥,但他不想去接。
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而一天天就这样流淌过去,看不见尽头,无所谓昼夜。
季临章打了两回电话,就善解人意地停止了催逼。季绍庭心里很暗淡,身体也滞重非常,连洗漱也放弃了,仅剩的一丝力气被他用来按掉吊灯。黎琛给他挑的窗帘相当挡光,灯一灭他就被黑魆魆的夜色团团裹缠,连最微弱的一线流光也杳然匿迹。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有谁在喊他名字。
但喊到第二个字就断去,是一声突兀的“季绍——”,而后空白了一段,成了“庭庭”,试探性的。
有轻柔的力度从眉角描摹过,季绍庭听见那个人很郑重地又喊了一遍“庭庭”,过于执着一字一字的发音,就显得古怪,失去了喊小名的亲昵,又没有连名带姓的正经,成了两不像。
他睁开眼,看见有个人正从床边站起。房里还是暗的,只有开着的门在偷外边走廊壁灯的光,黎琛高大的剪影里只剩一张模糊面目,季绍庭看着他,恍惚地辨识着这人姓甚名谁,自己又为何会同他在一起。
“起来,”黎琛说,“怎么衣服都不换就睡了。”
然后灯亮,一室明光像针,刺得季绍庭立刻闭上眼。
黎琛听他不舒服地哎了声,赶忙又按熄了灯。黑暗复罩下来,季绍庭一时不知是在光里还是在暗里,他忽然觉得好笑,坐起身来,自己又把灯按开了,然后目光就触到了床头柜上叠得整齐的深褐色毛衣。
他抬起头去看黎琛。
“秋天了,”黎琛似乎还停在不小心开灯晃到季绍庭的无措里,语调都是匆促的,“你今天出门就只穿了件短袖,这样不对。”
他给季绍庭看得心都捏紧,他指着衣服生硬地命令:“你穿,你不能冷。”
这个人是黎琛,季绍庭想,可黎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可以凶,可以温柔,可以泰然自若地处理荒诞闹剧,可以手足无措地送出一件寻常心意。他就是各种矛盾的综合体,让季绍庭对他的感觉都成了一团乱麻,怕他、敬他、又反感他。
“黎先生是专门买给我的吗?”
黎琛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不是最好的,改天带你去做几件大衣。”
季绍庭朝黎琛笑了笑,说谢谢。黎琛回不用,还是定定地站着。季绍庭觉得自己知道他在等什么,他说:“您给我挑的从来都很合身。”
“不行,”黎琛执拗道,“你穿上,我要看。”
季绍庭捧着细软的衣绒,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收到礼物,或许是因为浅浅睡了一段,或许是因为黎琛无意流露出的这种孩子气的瞬间,总之季绍庭满腹的丧气散了大半。
怕他、敬他、反感他。
此时又觉得,他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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