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星兔

隔天下午。

        辛兔被辛长明带走，安排到了新的住处。父女俩保持体面，都没直说昨晚的事，只搪塞过王家人。

        辛兔入住时，帮佣阿姨已经做好午饭了。辛长明陪她吃了一顿饭，因为事务繁忙，当晚还是飞回了北城。得偿所愿的辛兔，心情极其轻松。

        后续的时间里，辛兔窝在床上养腿。

        应赴星似乎特别忙碌，从周五后，一直没回复过微信。不过他性格向来比较冷淡，她倒没觉得不对劲，也就没深想这件事。

        辛兔周一返校了，发现应赴星的椅子是空的。

        她这时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陈老板说他周五有去吃饭，那人至少是安全的。怎么又请假了？

        想起上回的事，辛兔有点坐立不安。

        上课铃响，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见陈梅梅进了教室，辛兔连忙拿出语文书，放到桌面上。

        “最近大家迟到、旷课的情况比较严重。现在高二了，时间很紧，老师希望大家要遵守校规。”陈梅梅梭巡教室一圈，提醒道：“如果家里有事，需要请假，得和老师说。不要出现联系不上的情况。”

        辛兔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应赴星的座位。

        总觉得班主任指的就是他。

        所有的事连接在一起，怎么都让人心生不安。担心又和上回一样，辛兔一放学后，就去药店买了个小药箱。

        然后打了辆车，直接去应赴星家。

        这次车还是停在“陈记大排档”门口。

        陈老板正好在炒菜，和她打了声招呼。

        辛兔没太多心思闲聊，随口应了声，直接进了巷子。

        天色深浓，小巷阒寂，嗅不到一点人气。

        辛兔按照手机导航，一路一路地绕。恐惧总让人胆寒，可某些时候，又会莫名生出无限的勇气。她在这时候，竟然都不太怕黑了。

        很快，手机显示目的地到了。

        辛兔停住脚步，心底也不太确定，应赴星是不是真住在这家。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她艰难地环视四周。

        眼前的小巷苔壁湿滑，铁门已经长满了锈。门旁的铁架上凌乱地挂满衣服。侧边垃圾堆砌，气味酸腐刺鼻。

        隔着锈门，隐隐传出了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和鞭子声。过了一会，里面的人似乎停止了谩骂，变得安静起来。

        辛兔差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下意识蹲下身，从窗户边缘往里觑。

        室内光线晦暗。墙漆剥蚀颓败，有些地方已经露出光秃秃的红砖。

        破皮沙发又小又挤，上面堆满衣服。成摞的废品与桶在墙角堆积成冢，充斥着脏乱的尘埃。

        辛兔被吓了一跳。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以为，这是被人遗弃的危房。

        室内有人正在吃饭。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们的吧唧声。

        辛兔还在确认情况。

        忽地有人发出一声喘息，声量不大，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清晰。

        辛兔循声望去，对上了应赴星的侧脸。

        少年蜷缩在角落，像块沉默铸就的石块。细碎的黑发散落前额，半遮住眉宇。嘴唇直抿，下颚敛得死紧。在这光线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昧，看不太出神情。

        辛兔掐着掌心，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她不敢说话，免得被那两人发现。

        像注意到应赴星的动静，游德宏骂骂咧咧，“你他妈安静点。听到就烦。”

        游正奇似乎耐烦了：“爸，你欠债再怎么打他也没用。他身上的钱前几天不都被你拿走了？你别骂了，听得我烦。”

        游德宏：“看见你就晦气，滚回房间。”

        “……”

        听见这话，应赴星似乎想笑，嘴角却不断下坠，拉得平直。

        辛兔看着看着，只感觉心脏一股酸热拼命往上窜。

        让人完全没法招架。

        不过须臾。

        应赴星撑起手肘，艰难地爬了起来。眉宇发丝微荡，露出了鲜明利落的轮廓。他扶着桌子，神情漠然，无悲无喜。

        辛兔忍不住抚上窗台的栏杆。

        似乎听到动静，应赴星不经意侧头，对上了她的眼。

        他的神情微愣。

        傍着破败的小巷，在深浓的夜色里，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刻，世界阒寂无声。

        辛兔回望着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

        再也不想看到他跌入深渊，再也不想看到他遍体鳞伤。把他带走，把他藏起来，让这些人再也找不到他。

        她不要看着他的夜晚，永远是瞎的。

        瞥到他手臂上的伤，辛兔匆忙从包里翻出小药箱，从窗台递了进去。

        应赴星睫羽微动，立刻别开了脸。

        他的背脊紧绷，捏住桌角，用力到指节泛着青白。

        像是一种窘迫卑怯的姿态。

        辛兔有点没看懂。

        不太确定他是痛到无法承受，还是自尊心作祟。

        辛兔将小药箱放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便签和纸，迅速写下一句话。而后小心地扔到他的脚边。

        应赴星垂下长睫，缓慢地捡了起来。

        『等他们不在了，你找个机会出来。我带你走。』

        应赴星抬眼，轻轻地摇头。

        听见那俩人还在吃饭，辛兔又惊又怕。她低下头，抖着手，又写了一张。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让你还钱了！』

        像没预料到她来这招，应赴星轻扯唇角。过了须臾，他抬起头，将两只手交叠，做了一个繁复的手势。

        灯光昏暗，在墙上静静拓下一层阴影。

        辛兔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形，望着墙上的影子。

        是一只猫。

        在这一刻，辛兔的脑海突然浮现起她在小巷被报复的事情。

        她被石头那群人碰到，在逃跑中，她又不小心撞上应赴星的胸膛。而后，他救了她，也救了一只风餐露宿的小野猫。

        辛兔很清晰地记得。

        面对她想领养的要求，应赴星说：“如果不能做到，就别给它希望，还不如让它像现在这样，反而自由。”

        以及在小巷那天，他说的那些话。

        ——“都会走的。”

        在这瞬间。

        辛兔突然全都明白了，轻轻比了个“ok”的手势。

        应赴星喉结上下轻滑，而后浅浅地笑了。

        深夜清光般美丽。

        -

        应赴星处理好伤口，又换了身衣服。隔着房间窗户，他看到辛兔打电话让父母请了晚修的假，而后抱着小药箱，安静地坐在台阶上。

        影子瘦瘦的。

        夜越来越深了。

        家灯一盏盏捻灭，小巷满眼昏黑。

        担心辛兔会害怕。

        应赴星想找手机，给她发条信息，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被摔坏了。他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丢到她脚边。

        『你去陈记大排档等我。』

        辛兔拆开，朝他摇了摇头，而后背过身去。

        还挺犟。

        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应赴星没再犹豫，开始收拾行李。除了必备的教科书，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就连衣服来来回回也只是那两三套，一个背包就能装完。

        瞥见桌上的相框，应赴星的目光微顿，指腹触上女人的脸。他的眼眶渐红，轻声说：“妈，我这就带你离开。”

        随后，他小心翼翼将相框塞进背包。

        等他收完行李，那两人早已睡熟。隔着脆弱的墙体，巨雷般的鼾声传了过来。

        应赴星唇角微松，背上包，起身出了房间。视线一片漆黑，凭借回忆，他走得很小心，避开了障碍物。

        应赴星走到铁门前。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又停在半空。他轻轻闭了闭眼，怕打开门后，便是一场虚幻的梦。

        他缓了缓呼吸，睁开眼，打开了门。

        隔着缝隙，他看见辛兔瞬息弹了起来，像被吓了一跳，神情有点畏怯。

        他将门轻轻拉上：“吓到你了？”

        辛兔没吭声，走到他面前。她似乎有些紧张，左右张望一下，才用气音问，“他们都睡着了？”

        应赴星垂眼看她，声音有点哑，“嗯。”

        像松了口气，辛兔弯唇：“那恭喜你，警报解除啦。”

        应赴星正准备说话。

        辛兔忽地握住他的腕骨，小声道：“我们快跑吧，不能让你被抓回去了。”

        下一秒，她轻巧一拽，拉着应赴星往外跑。

        应赴星神情微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得风刮过耳际，鼻端浮漾着辛兔身上的柑橘花香。她的手掌软得不可思议，像夏日晴空下的鲜嫩花苞。

        搭在腕骨上的那只手，温热的，力道软绵绵的。像猫爪戏人，存在感却极为浓烈，几乎让他没法思考。

        应赴星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就像被慢放无数倍的镜头。

        他清晰地看见。

        少女睫似鸦羽，浓密纤长。目若点漆，弯而含情。嘴唇轻抿，色泽殷红，仿佛鲜活的玫瑰初蕾，载不动一滴晨露。

        应赴星喉结上下轻滑，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辛兔偏头看他，突然问：“药油带上了吗？”

        “带上了。”想起她的脚伤，应赴星提醒道：“跑慢点。”

        “不行。”辛兔连连回头看，紧张得不得了，“我第一次干坏事，我得跑快点。”

        应赴星：“……”

        ……

        两人逃出巷子，停在“陈记大排档”门前。

        街道灯火通明，人声呶呶起落，混杂着食物的烟火气，很是热闹。

        辛兔此时神经紧如满弓，一时半会也没顺过气来，重重地喘息着。她抬头看向应赴星，惊魂未定地道：“你确定他们睡熟了吗？”

        应赴星轻轻“嗯”了声。

        “那就好。”辛兔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站不太稳，下意识地扶住应赴星的手臂，“第一次干这种事，感觉跟杀人越货似的。”

        应赴星身体一僵，没吭声。

        辛兔缓了下呼吸，思考着该怎么说服应赴星住她家时，忽地听见台阶上有人问道：“诶。你俩学生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

        听见这声，辛兔抬眼，发现是陈老板。

        他刚炒完一盘菜，乐呵呵朝这边看，“明天不用上学啊？”

        辛兔刚想张口说话。

        又想起应赴星在旁边，于是她没敢吭声。

        应赴星站直身子，语气疏淡：“陈叔，我要走了。”

        陈老板神色一愣，下意识看向辛兔。

        辛兔头皮一紧，怕让陈老板帮忙的事会暴露，于是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

        “好嘞。”陈老板马上会意，笑道，“小应，好好念书，你会很有出息的。”

        像注意到他俩的不对劲。

        应赴星来回打量着他们，神情若有所思。

        他太聪明了。

        这会辛兔实在怕被他猜出来。她连忙拽了下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应赴星轻轻应了声，而后朝陈老板鞠了个躬，“陈叔，谢谢你。”

        陈叔挥了挥勺子，叹了口气，“小应，飞吧。飞远点。”

        “以后别再回来了。”

        ……

        两人上了辆车。

        辛兔把住址报给司机，而后系上安全带。

        司机开了导航，启动了车子。

        窗户隔绝了一切的嘈杂。

        他们都坐在后座，离得很近。辛兔余光看见他虚靠车窗，半阖双眼。眼底微青，唇色苍白，模样困顿又疲倦。呼吸清浅，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

        车内悄寂，浓郁的柑橘沉香安静地浮晃。

        辛兔还在发懵。

        人已经被她稀里糊涂带出来了，但关于后面的事，两人好像还没聊。但她又觉得，好像谈了好像也没用。

        辛兔其实想直接把他带回家，这是最省心的办法。正好新住处是三房两厅，又离城月高中近，上学很方便。

        不过，按照应赴星的性格，很有可能会拒绝。

        辛兔踌躇两秒，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像察觉到他的为难，身旁的少年忽地出声：“你放心，我会找地方住的。”

        “……”

        “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

        辛兔一下茫然了。

        他这怎么和刚开始说的，不太一样。人是她带出来的，她总不能扔下他不管。

        她又问：“你哪有地方住？”

        应赴星睁开双眼，声音极轻地冒出一句：“死不了。”

        辛兔很不赞同：“不行。”

        “……”

        “你还欠我钱呢。”没等应赴星说话，她直接道，“你想赖账啊？”

        应赴星神色微顿，转头安静地盯着她。

        丝毫不觉得自己说话直白，完全把应赴星当成了债务人，辛兔继续道：“你别想了。我不是那种吃亏的人。”

        应赴星面不改色，散漫道：“我会还的。”

        “而且，我好不容易救的你。”辛兔探过身子，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所以你又欠了我一次。”

        应赴星瞥她一眼，但没吭声。

        “我呢，就从小债主变成你的大债主，所以你得听我的。”辛兔说，“我让你住我那，你就得住。”

        像觉得荒唐，应赴星挑眉：“什么？”

        辛兔也不管他兜里有没有钱，随口找了个罪名就往他头上扣。

        “毕竟，我怕你携款逃跑。”

        应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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