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许舟辰和外婆并没有聊很久,老人家精神不大好,不一会儿就已经有了疲色。
许舟辰和刘大婶一起把外婆扶到房间里,他替外婆掖了掖被角,边听身旁的刘大婶絮絮叨叨说着以前的事:
“你外婆啊,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又知书达理的,镇上好几个年轻小伙子都喜欢她。后来她嫁了人,生了个漂亮姑娘,结果姑娘他爸没过两年就没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努力工作想供姑娘上学,但孩子不争气不学好,跟你外婆生了不少气,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到现在你外婆病了也没来看一眼,真是……”
刘大婶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种话万万不该在孩子跟前说,这就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叹了口气,转而说:
“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没上成学,现在就希望孩子好好念书考个好学校。所以你个小娃儿,别想什么辍学的念头了,这个年纪就好好读书,要是你妈妈不让你读书你就来找婶,婶还能供得起你。”
说完,刘大婶拍了拍许舟辰的头,带着他出了房间。
她屋里只有一间空余的卧室,就简单打扫了一下,让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好在房间里的床不小,两个男孩子刚好够躺下。
小镇的夜不比城市的喧闹,一片静谧中,只能偶尔听见屋外草地里几声虫鸣。
许舟辰闻着枕头上淡淡的樟脑丸气味,完全没有睡意。
床上铺了一层凉席,起先还有一丝凉意透过衣料传到许舟辰身上,但那丝清凉也很快被少年的体温驱赶殆尽,他背上起了一层薄汗,连头发都稍稍有了些潮湿的感觉。
刘大婶家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不算大的床上,两个男孩子挤在一起,光是独属于夏夜的闷热都足够磨人。
许舟辰不敢翻身也不敢动,生怕吵到旁边的人。他稍稍蜷着身体,背对着沈岁安,单薄的背影莫名有些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
沈岁安也根本没有困意,也不知是因为温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睁着眼睛,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看着许舟辰。他见许舟辰很久都没有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抬手从不远处的小桌上拿起蒲扇,一下一下轻轻扇动着。
许舟辰很快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丝凉意,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却刚好撞见少年有些意外的眼。
许舟辰有一瞬的恍神,随后他翻身面对着沈岁安,只看了他一眼就习惯性垂下眸:
“哥。”
“嗯?”
许舟辰下意识蜷起了手指,他似乎有些不安,用指甲在凉席上一下一下轻轻刮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说,外婆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为什么一下子就老了。”
这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困扰着许舟辰的问题。
他年龄小,想问题尚且稚嫩,很容易钻牛角尖。尤其今天他见了外婆,看最亲的外婆甚至已经不记得他是谁,那种茫然的孤独感就更强烈一些。
他经常听身边的人说起生老病死,但当这种事情突然降临到他身边唯一的亲人身上时,那种无可奈何的无力和恐惧感才真正清晰起来。
“明明才过去了两年,明明……”
说着,许舟辰小声喃喃着,眼底逐渐泛上一阵酸涩。
在他很小的时候还很爱边哭边跟外婆撒娇。但后来,他被许从善带走,某天自己饿着肚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哭了很久,却再没人来哄他安慰他了。从那时起许舟辰就明白,如果身边没有愿意哄着你的人,那哭泣除了会显得自己很没用以外,再没有一点意义。
所以许舟辰已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委屈的时候不哭,想外婆的时候不哭,被许从善骂也不哭。
但这时候,他突然就忍不住了。
他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最终,两道热流从眼角滚落,浸湿了枕巾。
许舟辰抹了把眼泪,发现止不住,索性两手捂着脸,蜷起身子低低啜泣着。
他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沈岁安看着许舟辰耸动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
说到底,沈岁安也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许舟辰,最后也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缓缓抬手,在许舟辰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算作安抚。
许舟辰有那么一瞬的僵硬,他没想到沈岁安会像大人安慰小孩一样来安慰他,虽然沈岁安什么话都没说,但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已经够许舟辰安心。
他心里涌上一些暖意,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只是在擦干眼泪之后,他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他吸吸鼻子,认真问:
“哥,你说,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既然都会死,到最后什么都带不走,又什么都留不下,有什么意义?”
在许舟辰看来,沈岁安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他成绩好,总是被挂在学校的荣誉墙上。每次许舟辰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甚至能照着一行短短的地址准确在偌大的北川找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他似乎无所不能。
但个问题对于十多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深奥了,沈岁安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有意义啊,她不记得你,但你还记得她。她不在了,但和她有关的你还在。”
许舟辰稍稍放低了声音:
“但我想外婆能一直陪着我,如果她不会老,能一直健健康康,就好了。”
“没有什么人是能陪你一辈子的。”沈岁安用蒲扇拍了拍许舟辰的头:
“人都会走,都会老,都会死,都会和你分别。除了你自己,没谁能一直在你身边。”
许舟辰眨眨眼,抬眸看着沈岁安:
“你也不能?”
“当然不能。”
“那如果我一直跟着你呢?”
“总会分开的。”
“……哦。”
许舟辰应了一声,不说话了。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沈岁安手里蒲扇扇动时那一点点空气流动的声音。
许舟辰垂着眼,稍微有一点难过,但很快,他就听到少年淡淡道:
“但……我可以试着比别人陪你久一点。”
这大概是沈岁安看许舟辰难过,顺着说出来安慰他的话,但许舟辰还是很高兴。
“真的?”许舟辰眨眨眼,在清冷的月色下抬手伸出小指:
“那拉个钩。”
沈岁安愣了一下,而后便用小指钩上了他的。
“谢谢你,哥。”
人总会走,但相处时留下的回忆却不会离开。
许舟辰从沈岁安简单的一句话里突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即使有一天外婆会彻底忘记自己,甚至离开,可只要自己带着她的愿望继续好好生活,那她就一直在。
许舟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叫醒他的是门外的汽车引擎声,还有一片嘈杂的人声。
“小安,你带着小辰跑这么远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妈妈昨晚都要急死了?你提前说一声,我跟你爸爸开车送你们俩来不好吗?”
“忘带手机了。”
“你……”
许舟辰在卧室里迷迷糊糊醒来,他的手搭在床沿,只觉得指头有种湿漉漉的触感,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是火锅正扒在一边舔他的手指头,似乎试图把他叫醒。
许舟辰揉揉眼睛坐起来,顺手摸了一把火锅的狗头,把小狗抱起来走出了房间。
刘大婶的屋里站着沈源和周若兰。在他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们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他身上,那些目光有同情也有怜惜,可能这些情绪的出发点是好的,却让许舟辰多少有点难受。
等到很多年之后,许舟辰再次回想起来那天才明白,那时沈岁安背着所有人带他出走,大概也是为了保护住少年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只有小孩懂小孩,很多时候,大人出于好心的关爱,更容易无意中伤到细腻敏感的孩子。
虽然沈岁安保护的方式莽撞又欠考虑,可那次短暂的流浪的确成了许舟辰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之一。
看许舟辰出来了,周若兰和沈源并没有继续责怪沈岁安。
他们俩昨夜左等右等没见儿子回来,急得不行,最后找去了许家,但许家也没人。夫妻两个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许从善的联系方式,问出两个孩子可能去的地方,着急忙慌找过来的时候天都还没亮。
那天,沈家父母把沈岁安从永川镇带走了,而许舟辰继续留在刘大婶家里,借暑假的时间陪在了外婆身边。
等到暑假快到末尾的时候,刘大婶把许舟辰送到车站,许舟辰就那样一个人坐着大巴车摇摇晃晃,伴着蝉鸣和汽车轰鸣声,重新回到了那个乱七八糟的、勉强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再后来,北川一小开学了,三中也一样。
初中生上学的时间比小学早得多,但即便如此,许舟辰每天还是会按沈岁安的时间早早起床,背着书包跟他从小路一路往下,到分岔路口时再转向不同的方向。
而早上那些多出来的时间,许舟辰也不会浪费。他原本就聪明,再加上他肯用功,落下来的那四年课程补起来并不难。两年时间,他从一个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小子,变成了每次都会被老师点名表扬的三好学生。
等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许舟辰成功拿到了北川三中的入学资格。
所以,许舟辰又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在上学的时候,跟在沈岁安身后半步远的位置。
外婆的愿望是想他好好念书,成为优秀的人,而在许舟辰心里,沈岁安就是优秀的代名词。所以渐渐地,连许舟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很多事上都在有意跟着沈岁安的脚步,一步步向前,也一步步成长。
某种程度上,沈岁安算是许舟辰年少时最最重要的人。
又是一年的夏日,路边的树似乎又繁茂了些,枝叶投下来的阴影落在地上,在地面映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光影。
许舟辰迈出许家的院子,一眼就看见隔壁院子的门口,站了个身形挺拔修长的少年。
他单肩背着书包,看见许舟辰,冲他微微扬起下巴:
“走了。”
说罢,沈岁安抬步,顺着小路一路向下。
许舟辰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弯唇笑了一下,抬步小跑着追向他: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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