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不论是陈叶还是杨微,都从没见过杨沐桐歇斯底里的模样,顿时被惊吓到有些失语。
周围有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来,陈叶听见一句小声的:“不会是有精神病的,发作了吧?精神病就不要出来啊……”
他猛地回神,扭头去找说话的人,锐利的眼神一瞬间便找到了想找的人,冷冽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对方。
“因为一些事感到生气就是精神病?那您脾气一定很好,能忍常人所不能吧?”
对方闻言想反驳,但却被她旁边的同伴按住,便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嘴唇翕动几下,终究因为陈叶过于冰冷严厉的神情而退缩噤声。
陈叶回过头来,看向摔了碗之后红着眼睛站在原地发怔的杨沐桐,看见她脸上的难堪和愤怒错杂在一起,顿时叹了口气。
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失态,实在是……
他站起身,试图去拉她的手,柔声劝道:“桐桐,你先冷静一下……”
“你少碰我!”杨沐桐像触了电一样,用力甩开他的手,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见她跑走,陈叶的脸色再也绷不住,着急地叫杨微,“快去追上你姐,别让她出事了!”
随后先是向周围的客人再三道歉,又结账,并赔偿了餐具的损失,然后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杨沐桐冲出餐厅,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瞬间便将她脑海里的怒火吹灭了大半,她突然觉得茫然起来,站在路边看着眼前来往的车辆有些不知所措。
她沿着路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她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回家的方向,车也不要了,就这么走着,她觉得自己得走,但为什么得走,她也不知道。
站在红绿灯路口,看着红灯变成绿灯,她错误地以为这是人行道的,直接就埋头冲了进去,结果却听见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吱呀——”
“喂!美女你看路啊!很容易出事的啊!”
她怔怔地看着对方,嘴唇动了几下,连道歉都没说,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也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非常狼狈。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顾及这些了,她只觉得一颗心就像被石头堵住了出口的火山,想要喷发火焰和岩浆,却又没有出路,压抑得她几欲窒息,喉咙像被什么捏住一样,连呼吸都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压出来的一样,生不如死。
眼睛也又热又痛,模糊得已经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
甚至连耳朵有一瞬间的失聪,然后又突然有刹车声和说话声争相恐后地涌进她的耳朵,死亡的恐惧突如其来,将她笼罩在当中。
她似乎听到有人问:“姑娘,你要不要坐车?”
好像是一辆蓝色的出租车。
她想都没想,直接就拉开门坐了进去,茫茫然的,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出租车司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她不吭声,就回头隔着围栏问了句:“姑娘,你要去哪儿?”
杨沐桐愣了愣,迟钝地回过神,嗓子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只是嘶哑干涩,“去……”
去哪里呢?她突然想到凤凰巷,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排斥感,她又微微一愣。
然后才想起来,“……我要去玉景花园。”
那是她自己的房子,原来天大地大,她还有一处可去,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她的脖子愈发往下弯,眼泪从眼眶溢出,滴落在膝盖上,雾霾蓝色的布料颜色瞬间加深。
心里有两种力量在拉扯,一边是长大以后对父母的体谅,他们再不好,也没有大错,另一边则是小时候渴望被关注被肯定却又一次次落空的失望,终究凝结成十六岁那年的怨恨。
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对周悦和杨致远产生希望是在十六岁,盼着他们能好好地问她一句你为什么要早恋能不能不要影响学习,可是等不到。
那也是她人生中对他们最后一次感到失望。
后来上了大学,接触到“原生家庭”这个词,她才突然明白,她有一个不太好的原生家庭,她永远在寻找爱和被爱,永远在失望。
陈叶成了她的稻草,有人将她的稻草被粗暴地夺走,勒令她不许再和稻草在一起,她听从了,可是不满却日益累积成沉重的负担。
杨沐桐觉得头很痛,伸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能一切都过去。
杨微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跌跌撞撞又速度很快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姐!姐!”
“你等等我——”
她一路追一路喊,却只看见杨沐桐一头扎进车流里,杨沐桐的身影被车子淹没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浑身发冷,几乎就要摔倒,心慌得不行。
“杨微!”
陈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连忙扭头,“哥,我姐……我姐闯红灯了……”
“我看见了,你先上车。”陈叶点点头,脸色阴阴的,焦急地催促她。
杨微上车以后,他们透过前面的车窗,看见杨沐桐上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陈叶急忙开车跟上。
因为一路要经过好几个红绿灯,陈叶几次都被堵在红灯路口,眼睁睁看着蓝色出租车在绿灯最后一秒扬长而去,心里慌乱,忍不住一巴掌打在方向盘上。
“艹!”
他骂了一声,呼吸加重,又猛地呼出来,借此平复心里的焦灼,也宣泄少许胸中的闷气。
刚才明明气氛还可以,偏偏因为杨微的那些话将整个场面搞砸,他又不能怪杨微。
怪她什么?难道要怪她太老实?
只能将这笔账记到周悦和杨致远头上去,陈叶根本想不通,为什么父母子女之间,关系能够变成这样。
他沉着脸,浑身气压不停降低,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默压抑,杨微抿着唇,根本不敢看他,实在觉得憋得难受了,就摇下车窗,让冷风吹进来。
出租车在玉景花园门口停了一下,司机伸头出去跟门卫说了两句,又让他看看杨沐桐,说:“小姑娘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到楼下就出来。”
门卫放行,其实司机师傅也不知道杨沐桐住哪儿,进去之后才问:“姑娘,你住哪个单元啊?”
杨沐桐觉得头痛得很,思维也迟钝,茫然了半天才想到要回答问题。
到了单元楼楼下,她颤着手扫码付了车费,推门下车时绊了一下脚,踉跄得差点扑街,抓住车门狼狈地站稳,她看见司机师傅从驾驶座伸头出来。
冲她说了句:“姑娘,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还那么年轻,迈过去就是海阔天空,加油。”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能哭成这样,只是好心地安慰她,给她加加油。
杨沐桐抿着唇,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想要道谢,可是嘴唇蠕动好几下,终究是发不出声来。
她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无法言语,无力挣脱,只能沉默地走向楼道,进入电梯,然后沉默地开门,关门。
灯啪一声亮起,满屋子都是明亮的光线。
回忆最沉重的一扇门被看不见的手推开,那些被遗忘的往事突然就这样出现在面前,清晰如昨,纤毫毕现。
在周悦要求她和陈叶分手的第二天,她约了陈叶在操场见面,陈叶开始是以为她找自己来商量对策的,毕竟被发现了嘛,肯定要被家长问的,说不定还要挨骂,怎么应对双方父母,确实需要他们商量一下。
“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共同进退,杨桐桐你知道么?”少年搭着她的肩膀,声音严肃正经,“咱们要一条心,千万别互相扯后腿,不然我饶不了你。”
她沉默地扭头,看到少年陈叶脸上难以遮掩的不确定,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虚张声势,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能是发现,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那么有把握的,也是会害怕和慌乱的,他也有软肋。
陈叶见她笑,有些生气,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脸蛋,气急败坏,“杨桐桐,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跟你说正事呢!”
她抿着唇点点头。
他就松开手指,揉了揉她脸上被掐过的地方,放缓了语气跟她说:“桐桐,我爸妈很开明的,也很喜欢你,我想过了,只要我们的成绩不受到影响,肯定没问题的,倒是你家,周阿姨……”
他话没说完,杨沐桐就打断道:“小叶哥哥,我们分手吧。”
陈叶一愣,瞪着眼吃惊地看着她,“……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老老实实地重复,“小叶哥哥,我们分手吧。”
声音软软的,和平时一样,带着一点点甜,但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一瞬间刺入他的心脏,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越来越痛,越来越难受。
他感觉得自己被背叛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看着杨沐桐,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过了许久才问:“桐桐,你是不是开玩笑的?”
杨沐桐抿着唇,摇摇头。
她的脸上闪过愧疚、难过和自责,还有大片的茫然,嗫嚅着说:“对不起,小叶哥哥……”
陈叶瞪着她,气得直喘粗气,“我不答应,就不分!”
说完又追问:“为什么要分手,不分不行吗?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吗,说好了的……我、我还想过……”
他的声音突然变轻,委屈地道:“我还想过等你大学毕业,就跟你求婚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杨沐桐顿时更加茫然,甚至觉得害怕起来,“……求、求婚?”
他们还那么小,怎么会说到这种事?
可是陈叶觉得理所当然,“既然互相喜欢,就要一直在一起啊。”
少年人浪漫主义满怀,想法单纯直接,做事冲动,看过父母的和睦恩爱,便觉得那就是婚姻的全部真相。
然而未来很远,远到让另一个人觉得害怕。
她退缩着告诉他:“可是……我们要分手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
陈叶没追上,上课铃响了,他直到放学才堵到她,逼问她为什么要分手,她始终沉默以对,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杨沐桐这样倔强。
他不敢再问,改为央求她改变主意,“不分手好不好,桐桐,不分手好不好?”
杨沐桐看着他,愈发觉得想逃避,他后来生气,骂她不守信用,她看着他像困兽一样,露出狼狈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狼狈吗?
陈叶最后一次找她,将她堵在凤凰巷的路口,又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分手,那时她已经被母亲严厉指责过,那些话是只要看见陈叶就会自动在脑海里播放的,起初她想起一次就难堪一次,后来想得多了,便开始生厌。
不仅是对周悦,也是对自己,甚至是对陈叶。
如果没有开始就好了。她这样想过。
可是怎么可能会有如果,她答应的时候是高兴的,和陈叶在一起也是快活的,除夕夜他们献出彼此的初吻时,激动得不成样子,满心欢喜满心甜,觉得眼前人比天上月都要美好动人。
可是书里说过:“世间好物不坚劳,彩云易散琉璃脆。”[1]
那些温暖和美好被现实打碎,他们都猝不及防,一败涂地。
她索性告诉陈叶:“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她唯一一次任性就是跟陈叶在一起,然后又提出分手,除此之外,她永远乖巧。
陈叶顿时哑然,他怎么就忘了,杨沐桐有多么希望得到周悦的认可。
他气得骂她:“杨沐桐,你就是傻子!傻子!”
骂完她又骂自己:“我也是个大傻逼!分就分!”
骂完他转身就走,走到一半他又折回来,通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告诉她:“杨沐桐,你以后一定会为了今天的任性后悔!绝对!”
人越是渴望一样东西,就越是会为它所累。
杨沐桐当时不懂这个道理,等到懂了,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和陈叶分手之后,这件事在家长们看来,就应该要到此结束了。
但实际上,分开之后,问题才接踵而至,先是陈叶闹着要去外地读大学,然后都要高考了还折腾,深更半夜不睡觉,翻出他爸的白酒灌了半瓶,在院子里撒泼,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
杨沐桐则是越来越安静,她原本好好的世界,在那之后变成一片狼藉,就像一个在回南天的夜晚没有开灯的房间,阴暗潮湿,乱七八糟,她静静坐在里面,除了偷偷地哭,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老太太怕她出事,给她请了心理医生,她不肯去看,坚持认为自己没事。
周悦说她是闲得矫情,直接给她报了培训班,她沉默地接受,不吵不闹,但也不说话,母女俩的关系跌至冰点。
陈叶后来高考结束,不知道是难过完了,还是怎么样,总之,留在了容城,不过容医大八年制的繁重学业根本让他回不了家,跟去外地读书没差。
寒暑假他要是回来,杨沐桐出入都会躲着他,她连陈家都不去了。
事实上,自从两个孩子分开,杨家和陈家的关系就有些尴尬,周悦不知道怎么想,孟荔是有意见的,她和丈夫抱怨过:“他们又没有出格,拉拉手而已,谁还没年轻过,何必搞得这么难看,再说了,小叶有什么不好?难道还配不上桐桐?”
当妈的永远觉得自家孩子最好。
一直到后来杨沐桐也上了大学,那些事成了过去,两家的关系才慢慢恢复,不过也仅限于两家的老人和孩子,周悦和孟荔,杨致远和陈文斌,两对夫妻也就剩点从前的情分了。
毕竟婚姻是更深的共谋,三观不同的两口子根本过不下去。
再后来,杨沐桐毕业,拿到毕业证第二天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过年时秀姨大扫除,帮她打扫原来的房间,抱出来一个箱子,放进了杂物间。
好像就这样过去了,但杨沐桐却始终记得,当时自己面对周悦时,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的样子。
杨微紧追着她回到家,入门就听见她声嘶力竭的质问:“你凭什么管我跟谁在一起?我二十七岁了,不是十七岁!”
“嘭——”
手机突然从她的手机甩脱,直接砸向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杨微的眼睛瞬间睁大,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可是还没等她安慰,杨沐桐就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她一脸平静地走过去捡起手机,然后对杨微说了一句:“我累了,先去休息。”
作者有话说:
注:
[1].出自杨绛·《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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