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马之泪
这倒是十分出乎阿尔蒂尔的预料了。
连枕山都有些惊讶,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便听蒋正弘接着说:“是我让他去的。”
蒋正弘的态度实在太过冷静,这让阿尔蒂尔不由得生出一个令他震惊的想法:“你让他……”
“是,小珺和我一样,成为了卧底。”说到这里,蒋正弘的眼神暗了暗。
蒋正弘随即解释道:“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失忆过,但他一直在研究恢复记忆的方法,他没说过,但我知道他是为了他弟弟,小司的记忆周期只有一周,这让他几乎无法长久地完成一项任务。”
每隔一周就会失忆,即使去了记忆局,再见到家人时仍然无可避免地会感到陌生,大脑刚刚建起的联结也被打断。
生活就像是一部被强迫无数次按下暂停键的电影,失去了追忆往昔和憧憬未来的权利,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分割破碎的时光里艰难爬行。
思及此,阿尔蒂尔没忍心打断告诉他蒋珺正是让他儿子畏罪潜逃的元凶。
“所以,那孩子一直非常刻苦,才20岁就发表了让记忆研究领域都为之一振的研究成果,几乎是目前为止最有可行性的记忆恢复的方案。”说着,蒋正弘不自觉流露出自豪的微笑。
阿尔蒂尔看着,觉得或许他真的没有林木生所说的那样不负责任。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成为卧底?”阿尔蒂尔问道。
蒋正弘眼神暗了暗,说道:“可能这就是命吧,明明我为他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可他还是无法逃离业火。因为业火余孽的现任首领意外失去了记忆,而他们剩余的据点还有货物都只有那个人才知道,所以他们需要恢复记忆,如果能找回那些据点,业火,或许真的可以东山再起。”
“所以他们找上了蒋珺?为了让他研究出恢复记忆的办法?”
“是,小珺当时被联系的时候就偷偷找上了我,他说这是能一举歼灭业火的好机会,我阻止过他,可他和我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我拗不过他,最后还是让他走了我的老路。”蒋正弘说着,眼里情绪晦暗莫名。
“蒋司,蒋珺,司君……”阿尔蒂尔奇怪地想,连名字都写满忠诚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而背叛家人?
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阿尔蒂尔头疼地揉揉眉心,转身就要离开。
蒋正弘的忽然出声却止住了他的脚步:“小司他……是清白的……”
阿尔蒂尔转头看向他:“嗯,虽然现在我们还无法带他过来见你,你这边的监管太过严密,但我们会尽力保护他。”
“没事……没事的,就算一辈子不见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我一定会证明他的清白。”
阿尔蒂尔心空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扭过头去。
他无法说出口,无法告诉那个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的上将,或许他儿子的清白,要用另一个儿子的罪孽证明。
“哦对……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帮助。”阿尔蒂尔二人刚要离开,蒋正弘却忽然出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您说。”阿尔蒂尔很有礼貌地等待。
“之前我接到电话,告诉我小司的死讯,我就立刻去调查,他们说小司是跳海自杀,好几个渔夫都说亲眼看见了小司跳海,但是和我亲近的下属告诉我,他询问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很奇怪。”蒋正弘回忆道。
“奇怪?什么意思?”
“那几个渔夫当时并不在一起,但询问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证词几乎完全一致,连细节都一样,可又完全不像是串过供词,也没有撒谎。就好像……”
“就好像,是有人强行为他们添加了一段记忆?”福至心灵,阿尔蒂尔忽然出声。
蒋正弘说道:“对,我的下属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两人离开了竹光院。
走在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阿尔蒂尔一直在思考蒋正弘最后说的那件事,蒋司被他们救了,几个渔夫如果撒谎肯定会被发现,只可能是有人改了他们的记忆,可只有蒋珺拥有改变记忆的方法,难道是蒋珺?不,让蒋司‘自杀’的人无疑是为了保护他不被警方抓捕,蒋珺又嫁祸他,又保护他,这很矛盾。那是谁?难道拥有超前文明的人不止一个?那六具女性尸体又是谁做的……
枕山默默跟在阿尔蒂尔身后,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百无聊赖,他伸出手,隔空勾勒那人单薄的脊背轮廓,明明身材匀称,却因为常年的虚弱显得整个人都无力脆弱,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
看着看着,漆黑的瞳孔忽然泛起贪婪的欲望,晚风拂过那人的衣袖,掀起的袖口下一截洁白瘦削的手腕晶莹剔透,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加快了脚步。
阿尔蒂尔正沉浸在思考里,忽然被人从背后揽住腰,喑哑低沉的男声从耳畔传来:“想……”
原本称得上温柔的声音,在阿尔蒂尔听来却如同恶魔的低语,他颤抖了一下,随即挣脱了枕山的怀抱。
看着空落落的手臂,枕山愣了一下,随后恢复了温柔的微笑,轻声问道:“什么意思?”
“抱歉,先生。”阿尔蒂尔眼神定定地看向枕山,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恭敬而疏离。
“呵——”枕山轻轻笑出了声,“所以在监狱里的百依百顺都是装出来的吗?……是为了让我帮你出狱?”枕山的语气很平静,居然还算得上温柔。
“监狱里……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您……”阿尔蒂尔略微踌躇地说着。
在监狱里,阿尔蒂尔虽然任枕山施为,但确实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
思及此,枕山脸色略沉。
“那你现在又是为什么学会拒绝了?”枕山道。
“这八年,我忘记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说到这里,阿尔蒂尔忽然抬起头,极少地鼓起勇气正视枕山:“先生,我曾是您的忠犬,也曾是您的剑与盾,八年间,我是雌伏您身下的赎罪之人,但如今八年已过,现在的我只想成为自己。”
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理解的话,枕山缓缓道:“成为……自己?”
“是的,先生,这也曾是您对我的期望,不是吗?”
以前枕山总说阿尔蒂尔少了自我,但如今阿尔蒂尔想清楚了,他却奇怪得并不觉得欣慰。
“你在怪我当年没有站在你那一边吗?”枕山轻轻问道。
“不是。”阿尔蒂尔否认得很快。
当年面对众多使者的追杀和唾弃时,枕山确实没有帮过自己,那时阿尔蒂尔孤立无援的时候确实曾感到悲哀,但并没有埋怨。
因为他知道枕山就是这样,绝对的利己主义,自己一直以来任劳任怨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出狱后知道枕山成为了使者之都的掌权者,阿尔蒂尔并不意外,他是那样优秀而强大,理应站在一切之上。
他从未怪过枕山,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罢了。
冷风微拂,天边第一缕熹光缓缓升起。
阿尔蒂尔声音也随着寒风微微颤抖:“在监狱时,我记忆混乱,但出狱以后我想明白了,我是有罪之人,而您是最亲近于神明的信徒,是我配不上您。”
枕山看着沉默疏离的青年,反而笑了,笑得更加温柔和善,说出的话却像是沾了血的利刃:“配不上?你以前怎么不觉得配不上我,像只狗一样在我周围黏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配不配得上我?”
枕山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听在阿尔蒂尔耳中,却莫名像是惊雷般炸响。
枕山从来教养良好,极少直接用侮辱性的词汇,极少的几次,都用在了阿尔蒂尔身上。
虽然别人总说他是枕山的鹰犬,他自己也以枕山忠诚的下属自居,但他总是抱有那么一点幻想,枕山要他找到自我,或许是把他当成朋友的缘故。
可现在看来,在枕山眼中,自己不过是一条忠诚的狗。
也对,阿尔蒂尔想,就算是一切都没发生,两人刚刚成为信徒的时候,枕山仍然比自己强上一大截,性格温文尔雅,论样貌也就只有林木生能比得过,能力顶尖,喜欢枕山的人不计其数,而自己身体一直不好,能力一般,长相普通,性格怪异,始终是孤独一人。
一直都是自己上赶着赖在枕山身边的。
想起当年任劳任怨为枕山挡刀挡枪挡情敌的日子,阿尔蒂尔忽然觉得可笑起来。
看来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阿尔蒂尔想。
两人沉默良久,终于,当朝阳慢慢爬上阿尔蒂尔的金发,苍白如画纸的人终于有了一点颜色。
金发刺眼,枕山眯了眯眼睛,忽然听到那人忽然脱去了一向谦卑的语气,轻松地说:“好吧,其实没有理由。”
阿尔蒂尔罕见地直视了枕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说:“先生,我只是不爱您了。”
阿尔蒂尔没敢去看枕山的脸色,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一道比冻川的雪还要冰冷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出狱以来有多少人要杀你吗?”
阿尔蒂尔沉默,“您是说那个叫谷宴的男人吗?”
枕山嗤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发出警告的工具。但既然你不需要我,那么马上你就能知道,周围究竟有多少人等着亲手杀了你,为他们的亲友复仇。”
“我很期待你被他们撕碎的样子。”
说完,枕山又恢复了绅士般优雅的微笑,看着阿尔蒂尔。
阿尔蒂尔沉默了,想起曾经被整个使者之都追杀的日子,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数百使者的无辜亡魂,未亡之人的滔天恨意,愧疚与恐惧成为了他永恒的梦魇。
那段日子太暗,也太孤独,像是陷入了永恒的凛冬,闻不到半点希望的味道。
枕山满意地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色,似乎是在等待一个求饶。
“我可以……照顾自己。”阿尔蒂尔虽然咬牙这样说,心里实际并无底气。
枕山笑容逐渐消失,温润如玉的气质逐渐被冰冷代替。
他沉默半晌,终于出声,低沉的声音少有地含着警告:“好,希望你不要后悔。”
枕山说罢,便踏着朝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尔蒂尔凝视着枕山的背影,眼神中流动着斑驳光影,直到那背影消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回去,已经是早晨,其余几人早早醒来,却始终不见蒋司的身影。
待枕山问起,里娅回答道:“他一直在卫生间,好像是拉肚子了。”
“多久了?”枕山微微皱眉。
“二十分钟左右,厕所里一直有水声。”良夜道。
“一直?”枕山眉头更深,随后不再多言直接踢开了厕所门。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的风直直扑在几人脸上,哪里还有蒋司的身影,只有一个水龙头在孤单地流水。
枕山脸色一沉,问道:“你们谁和他说过我们的计划?有关蒋珺的。”
鲜少看到枕山怒形于色,里娅有些不敢回话,还是良夜接过话茬:“昨天晚上在房间我们又商量了一下,说蒋珺有可能还在那个工厂,那时候门没关严,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听见了。”
阿尔蒂尔忽然走向角落里被忽略很久的小混混:“蒋司问你什么了吗?”
小混混刚醒一脸呆滞:“什么?哦,蒋哥昨晚问了一嘴我们原来工厂在的地儿。”
几人对视一眼,看来没错了,他们商量要去找蒋珺的消息被蒋司知道了。
“可是那傻子找蒋珺干嘛,嫌死得不够快?”林木生不解地哼哼。
“我们话语里有提到过要控制住蒋珺,可能蒋司以为我们要伤害他哥哥,就……”阿尔蒂尔回答道。
使者的铁律之一是不能杀人,但是蒋司不知道,很有可能以为他们会对蒋珺造成威胁。
“不管如何,我们需要立即出发,蒋珺并不想要这个弟弟,蒋司很有可能有危险。”枕山打断了两人。
几人飞速来到工厂门口,以防万一还带了小混混认路。
却没想到工厂已被层层警车包围,而蒋正弘就站在警车的最外围。
这座工厂位置偏僻,废旧已久,还被树林围绕,本应极难被发现。
“海马区计划的装置还在蒋珺手里,我们是不是得先找到他。”良夜道。
阿尔蒂尔点点头,几人没有惊动警方,依靠着小混混的指引,找到了树林旁的一条密道。
走到密道的尽头,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的铁锈味混杂着丝丝鲜血的腥甜,再向里走,竟然到了工厂下方的一座地下监狱。
偌大的监狱里,只关押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瘦到不能再瘦的中年人,皮肉包裹着的骨架清晰可见,上面还有长年累月的血痕与污垢,长长的发丝也早已结成块状。
阿尔蒂尔努力辨认,发现那个中年人的右眼旁有一块青黑色的斑,像是胎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胎记,一时也把握不住中年人的身份。
几人刚想靠近,却见监狱上方的通风口忽然打开,身着黑色武装服的特警训练有素地落地,蒋正弘竟然也跟着下来了。
对讲机传来声音:“工厂内部嫌疑人员已全部控制,剩余两名主犯尚未找到。
蒋正弘拿过对讲机:“收到,封住外围,继续搜查。
阿尔蒂尔心道:蒋珺不见了,那个头领也不见了?
说完蒋正弘才注意到角落里出现的几人,皱眉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阿尔蒂尔等人回答,那关押着中年人的房间墙壁忽然转动起来。
伴随着轰隆隆的墙壁挪动声,失踪的蒋司推着蒋珺飞快进入,看到这么多人也是一怔。
蒋珺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转头和蒋司说道:“人来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蒋司看了眼对面武装整齐的警察队伍,握着轮椅的手紧了紧,随后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起走。”
蒋珺像是没听到一样,漠不关心地转过头来。
林木生没忍住吐槽道:“这是监狱还是蜂窝啊,这么多洞。”
良夜看着两人兄友弟恭的样子,有个不妙的想法从心底升起:“有没有可能……他们俩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头领……”
“逻辑上说不通,而且我相信枕山先生的眼光,”里娅反驳道:“头领有可能是那个中年人。”
里娅这么说,是因为本来如同死尸般的中年人,在蒋珺蒋司进来后像是见到仇人般大声嘶吼,他抬头后,众人这才发现那人眼睛已是血色一般的深红,表情狰狞不似人类。
蒋司听到这声音瑟缩了一下,蒋珺却似习以为常。
蒋珺一脸冷笑地看着几人猜测,卸去了伪装,哪还有半点体虚气短的模样,满脸写着轻蔑。
阿尔蒂尔心里却一直有一个不同的答案,他眼神飘向身后,余光发现枕山在看自己。
枕山脸上还是不变的微笑,阿尔蒂尔却莫名就是感觉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他看向身后,那个从一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们的小混混。
此时的他仍是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是仔细看去,却能从那人眼底看出些许不经意流露的老谋深算。
一开始小混混的记忆便出现问题,漏洞百出,即使被改了记忆也应当只有关于蒋司身份的那个部分,没必要连小混混有没有去过那个小巷都要改,证明小混混的整段记忆全部都是被植入的。
但让阿尔蒂尔完全确定的,是小混混毫不犹豫说出的各种机密信息,包括海马区计划,声纹解锁,以及这条密道,完全不像是能从一个底层跟班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枕山说过这个头领是真的被更改了记忆,他也相信枕山的眼光,如果不是这样,能逃避追捕这么多年的地头蛇,不可能露出如此多的破绽。
可为什么蒋珺要改变他和其他人的记忆呢?仅仅是为了嫁祸给弟弟,为了报失去双腿的仇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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