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李父

“哥哥，你的腿怎么了……”一边说着，女孩儿帮着李伯将轮椅推进了门，满面忧虑。

        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套简单的桌椅，里头隐约可见是一张木制的架子床，简陋极了，与院子外头的精致模样几乎是天差地别。

        不说陆云月进来都是一愣，李真儿从前经常往哥哥院子里跑，更是熟悉这里的摆设，此时见了这场景，加之方才那丫鬟的嘲讽声，哪里还不明白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夫人干的？我去找爹爹！”说着就要往外跑，却被自家哥哥一把拉住。

        “别去。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李明谦淡淡道，但言语间目光冰冷，显然对这个父亲完全不曾抱有期望。

        李伯在一旁连连叹气，看了一眼陆云月，知道二小姐与这位救命恩人之间的情谊深厚，也不再隐瞒，“小姐，自打您出事，少爷就一直要去找您。求了老爷好几回，可连他的面儿都没见着……”

        李明谦面色无波，轻轻拍着妹妹的手，“真儿，他早就不是你的父亲了。”

        李真儿倚靠着哥哥站着，眼神直直的。

        陆云月本打算先离开，叫兄妹俩好好说话，被李明谦示意李伯拦住了。此时看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一个年幼、一个身有残疾，父不仁、继母不慈，甚至还有可能是导致这一切的凶手，心中不忍，可也只能默默听着。

        “得了消息以后，少爷就带了人去找您，可这府里的护卫……您也知道，没有人帮忙，就只有咱们几个下人，我和老五又是老胳膊老腿儿的，动作慢，整整一天都没个进展。”李伯心疼的看着这对兄妹，接着说道，“没办法，只能去求老爷。少爷跪了一整夜啊，第二天老爷从夫人屋里出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让他回房待着！”

        李明谦并不阻止李伯的叙说。这一个月以来，妹妹受了大委屈，可并不知道这府里头的龌龊，仍对那个男人心存幻想。还对他有感情，就会受到伤害。他不希望妹妹再因为那个恶心的父亲而难过。

        李家的事，说来也简单，可对于切实经历这一切的两个孩子来说，着实是痛彻心扉。

        李父本是府城一户普通人家的小子。家里的父亲年轻时经商做生意，赚了些钱，但被人引得沾上了赌瘾，家道中落，输了银子便时常对妻子和儿子动手，母亲又软弱，祖父祖母可怜孩子，便将李父抱回了乡下抚养长大。

        没过几年，父亲便因为失手打死了母亲而被判了死刑。祖父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两年也相继去世，靠着村里人的接济，李父才慢慢长大。

        所幸他是个争气的，虽然没考上秀才，可也在城里的书肆里寻摸了个活计，最后又因为相貌端正、为人谦和，被书肆的主人家林家小姐看上了。

        林家便是李真儿两兄妹的外祖家。因着只有一个女儿，又家大业大，府城里不仅开了几家书肆，更有自家刻印的产业。老两口便想着招赘一个性格老实、女儿又喜欢的女婿，好叫这份家业不必落入旁人之手。

        孤身一人、又君子端方的李父便这样进入了林家夫妇的眼中。

        接着便是俗套的故事。

        李父穷人乍富，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可在他跟着林家老爷外出谈生意学习的时候，意外听见旁人说他的闲话。什么“穷小子”、“靠老婆的软蛋”、“窝囊废”等等都狠狠扎在他的心上。面上不显，可回到家里，却越来越觉得，这府里每个人看的都是林家人的眼色，他在这里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位管家。

        这自然是他的错觉。林家人都是些厚道的，下人也都守礼知规矩，对他这个姑爷如主人家一般无二。林小姐更是性子温婉，对这个自己挑选的夫君感情深厚。

        只不过是李父的虚荣心作祟罢了。他开始觉得所有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只不过是运气好被林小姐看上了，实际上只是个没用的废物。

        林小姐待他越好越温柔，他便越觉得她是在嘲讽他，每一次的争吵就显得他在无理取闹。

        随着家里的生意慢慢转移到李父的手中，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

        林家老爷商量过后，问过林小姐的意见，便想要提出和离。虽说会损失些银钱和生意，可到底是女儿更重要。

        没想到的是，林小姐怀了身孕。

        她想要这个孩子。

        李父得知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逐渐收敛了脾气，很是真挚的道了歉。林小姐到底对他仍有些感情，若丈夫能知错就改，自然是最好的。她也不希望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十月怀胎。做了母亲的林小姐希望儿子能做一个真正明理谦和的人，可李父又发了火。

        “我的儿子，你随随便便就取了名字，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还把我当成孩子的爹吗？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吗！”李父对着生完孩子不久、刚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林小姐吼道。

        林家老爷气的吹了胡子，可看着女儿虚弱苍白的脸，到底是妥协了。

        李父靠着乡下祖母那里学来的一套成功获得了儿子的冠姓权。

        可实际上，刚有了孩子的时候，他在和林小姐闹脾气；发现怀孕的时候，假意温柔了几天，将人哄回来之后便以担心她的身体为由，和丫鬟夜夜笙歌、道歉也是因为，林小姐屋里的丫鬟动了心思，早早和李父勾搭上了，得知林家人想要与李父和离通风报信。虽说他日日都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看不起他，可又舍不得放弃这眼前的富贵，自然是虚情假意的努力挽回。

        知道有了孩子之后更是放下了心，他了解自己的妻子，最是心软不过，怎么会舍得那么小的孩子没有父亲。仅是每天去林小姐院子里露个面儿，便能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心安理得的指责千辛万苦将孩子生下来的林小姐不让他参与为孩子取名。

        林家老爷夫人都上了年纪，林小姐本就是他们的老来女，生意也被李父把持到了手里，如今的生意场上，已经听不到当初嘲笑李父的话了。

        也是因此，这个极其自卑、又极其自大的男人不再压抑自己。

        不仅时常眠花宿柳，小妾更是一房一房的往府里抬。林府的大门，更是挂上了李府的牌匾。

        林小姐本就因生产伤了身子，见着丈夫露出真实模样，将自己年迈的父母气的卧床不起，直至药石无医，更是生了一场大病。

        送走了父母，林小姐便彻底死了心，日日吃斋念佛，一心一意教养唯一的儿子。

        可李父又有了意见。言说她身为主母，便应该尽到妻子的义务，不仅时常强迫她发生关系，还要叫几个妾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日日前来请安。

        没过多久，林小姐便生了李真儿，身体也每况愈下，在女儿三岁时便撒手人寰。

        不到一年，继室刘素华便进了门。

        母亲去世时，李明谦已经九岁，他切切实实的看清楚了父亲在母亲面前那副丑恶的嘴脸。

        也是因此，不仅他待父亲如仇人，李父对这个了解他一切低劣行径的儿子更是生不起好感来。

        这么多年，李明谦唯一一次低头，便是为了求这个“父亲”去救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李真儿。

        可李父不仅没有管，还叫人将他关在了府里。

        李明谦心急如焚，在李伯等人的帮助下才跑了出来，可不等他们走出大门，便被如今那位夫人带人拦住了。

        “明哥儿，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啊？”妇人满头珠翠，面上的脂粉勾勒出一张温柔可人的脸来。叫他觉得这对夫妻恶心极了的，是这位继夫人，长了一张与他母亲相似的脸。

        “有事。”少年撇下冷冷一句，正要抬步，便听李夫人佯装惊讶道，“哎呦，瞧我这记性，大少爷，老爷不是说了，叫你乖乖呆在屋子里念书习字吗？你这自个儿跑出来……”

        李明谦皱了皱眉，“你只当没见过我，父亲问起来，后果我独自承担。”

        妇人冷笑一声：“哼，那可不行。叫老爷知道了，还当我帮着大少爷忤逆他的命令，来人啊，拦住他！”

        人高马大的护卫站了一排，李明谦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罢了，不曾习武，哪里抵得过这些身强体壮的汉子。

        可他要去找妹妹。总归是府里的少爷，府卫怎么敢拦？

        李明谦低估了这对夫妻的狠心，更低估了人性。

        在被护卫打断了双腿、却强行解释说是防止大少爷擅自离开屋子之时，李明谦疼的满头大汗，死死的盯着笑容狰狞的妇人，“是你自己、还是他让你做的？”

        李夫人生了小儿子之后，地位越发稳固，此次行事更是与李父目的相同：一个想要撇开这个碍眼的儿子；一个想要除去这个将来与自己的儿子争夺家业的继子。李夫人本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护卫是李父送来的，棍子是李父准备的，连李明谦那几年没有变动过的、被娘亲布置的温暖精致的屋子，都是李父派人毁去的。这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白费了这送上门的刀。

        “你不是猜到了吗？”妇人得意一笑，她收买了李真儿的贴身婢女，那是林夫人给女儿留下来的，是林家的家生子，对李父从前的事了如指掌。她不会做生意，掌家也勉勉强强，可她了解男人。

        虚荣心强的男人，被亲生儿子看见了他品行低劣卑鄙的一面，每每看见这个孩子，都会想到自己当初为了今日的不择手段。

        他也知道做的事不光彩，可如今这个家的主人姓李，就容不得旁人置喙。更别说，林小姐刚没的那两年，李明谦看着李父的表情像是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狼崽子。

        “那真儿呢？也是你们做的？”李明谦双眼充血泛红，强撑着要一个答案。

        李夫人有问必答：“你爹事前不知道。我本来啊，也没想做的这么绝，可谁想到，她那个小丫头片子，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妇人神秘的眨了眨眼，许是确定这对兄妹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并不避讳什么。

        想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被刻意卖给人贩子的八岁女孩儿，一个十四岁被打断了双腿困在府里、甚至仍不知道有什么后招的少年，若没有贵人相助，寂寂无声的就这么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没办法啊，为了老爷，我只得先下手为强。可我这妇道人家，哪里敢动手杀人哪，只能将她送给了好心人，带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家收养她，也好有个归宿。”妇人掏出帕子，替被护卫扶着的少年擦了擦汗，“你也知道，你爹还是挺喜欢你妹妹的，乖巧懂事，怪招人疼的。我告诉他的时候差点被打个半死。”她将帕子丢在地上，笑的一脸温柔，“结果呢，你也看见了。甚至为了斩草除根，还要一并把你也处理了。”

        妇人不同于林小姐，她早在进门之前就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本质。可想到这人的心狠，仍是不寒而栗。难得的，她对着这个自己一向都恨不得他早点去死的少年生了些怜悯之心，“你爹啊……啧，带回去吧，叫大夫来给大少爷好好看看。”

        “是。”面色冷硬的护卫应了一声，拖着大少爷、押着几个下人一路回了院子。

        自那日之后，李明谦便日日被困在院子里。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空，因是到了春天，门前的花草肆意生长，也没有人去修剪。身旁的忠仆一个个离开了。

        有些是被利引诱，有些，便是如同李伯一般，实在脾气冷硬的，被打发去做了些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少年身边只剩下一个李夫人特意派来的、尖酸刻薄的丫鬟。

        李家夫妻二人的行径自然不会宣扬开去，除了二人的心腹，便是府里的其他妾室都只当是这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实在命苦。李明谦日日听着丫鬟的冷嘲热讽，和对李家夫妻的吹捧敬羡之言，心中的仇恨几乎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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