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 生业难继
侯安都本是先主陈霸先麾下元从,性情也是勇猛果敢,在南北各项战事中都屡立战功,可谓是威名赫赫,尤其当年陈霸先自京口西去袭击王僧辩的大事当中,侯安都不只预谋其事,在陈霸先心生迟疑时更是痛陈利害、督促其人下定决心。
如今陈昌虽是国主,但却全无一国之君该有的雄略与气概,加上侯安都本身便比较反感与北人的结盟,对于朝廷的不满也是挤压许久,自然便与临川王走到了一起。
此时陈蒨垂问众人看法,侯安都当即便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但是在场一众吴中豪强们却远没有侯安都这样的胆量气魄。他们对朝廷政令固然也有诸多不满,但还只是在私下里聚集抱怨的程度,远还没有达到揭竿而起、入朝做乱的程度。
所以当侯安都做出这一番表态之后,在场众人纷纷变色,各自连连摇头,直道事未至此、还应稍安勿躁。
“侯公久从先主、心忧国计,因见国危,难免心怀激荡、言辞英壮。乡士怀德、风气淳朴,这固然是家国之幸,但今国家所遭遇的危难,却已经不是吞声忍气便能化解,尤其不可等闲视之!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当下诚宜从长计议,众位也都可畅所欲言!”
听到在场众人大多都不认可侯安都的主张,陈蒨心中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固然他返回吴兴之后,将乡情乡势都团结在自己身边,使得自身的根基更加深厚,但这些乡士们也有着自己的主张与习惯。
他们并不像当年先主陈霸先在京口统率的那些军人,只需一声令下当日便可杀至建康,想要将这些乡人们整合成为真正可用的力量,仍是需要一个过程和各种手段。
侯安都所作的提议固然是其心中所想,但同时也是一个试探,试探眼下人心是否已经可用。但从这些人的反应看来,很明显他们虽然对朝廷诸多不满,但还没有达到拼却身家性命都要勇作抗争的程度。又或者眼下的前景并不明朗,不值得他们为此倾投重注。
陈蒨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递给神态激动、还待发言的侯安都一个眼神,转又望向席中一个中年人,口中发问道:“沈侯亦国之干臣、乡义表率,于今局势又有何高见?”
中年人名叫沈恪,吴兴武康人士,早年与先主陈霸先乃是岭南同僚,陈霸先率军前往交州平叛时便让自己的家眷跟随沈恪一起还乡,彼此有着托妻献子的深厚交情。
日后陈霸先北上勤王并最终建制江东,沈恪也都居功不浅,尤其是在收复三吴的过程中,沈恪与陈蒨也是配合默契。在陈蒨退据吴兴的时候,沈恪也放弃了朝廷另加封授的高官厚禄,跟随陈蒨一起返回并担任震州长史,协助治理吴兴,可谓是陈蒨的左膀右臂。
但除此之外,沈恪所出身的吴兴沈氏亦是江东老牌土豪之家,早在东晋时期便有吴兴豪强沈充追从王敦为乱,历经南朝几代发展,不只乡土势力更加雄壮,在文化名望上的发展也颇有成果。沈恪之所以归乡,除了和陈蒨的交情之外,也是因为对当今国主陈昌不甚看好,故而归守乡里。
对于陈蒨打算借助三吴乡势重新执掌朝政大权的想法,沈恪也多有知悉,但他对此看法却略有分歧,之前彼此也有沟通,此时听到陈蒨又当众向他发问,心知陈蒨是希望他能对乡情有所导引,起码放弃一些过于保守的陋见。
略加沉吟后,沈恪才开口说道:“如今朝廷内外用政确是大有不妥,国事安危俱仰别国,满朝公卿俱乏良计,可谓肉食者鄙!若使建康不安,则三吴必乱,江东一体,无能置身于外者!”
他先对朝廷当中的当权者们批判一番,又强调了一下江东的整体性,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而后便又话锋一转的说道:“今国势已经危困至何态,已经非我江东父老能决,而是要看唐主李氏何时来啖!
观李氏用计,凡暂难力取者,皆曲折用计、虚与委蛇,其与河北宿敌势不两立,犹可罢兵言和。然待其志力俱备,则必不复拖延,长驱直入、一战覆之,雷厉风行,狠恶至极!”
在场一众吴中豪强们对于北虏那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不满,但是对这个强大的对手却并没有太过深入的了解,只是在听到沈恪对唐主行事风格的描述后,各自都忍不住暗抽一口凉气,旋即纷纷发问道:“依沈侯所见,唐家待我今是虚与委蛇,还是待时而啖?”
“唐国新吞河北,仍待休养弥合,当下未必有心图谋江东。所以唐主才会归还南川、换置广陵,虽然危情未增,但困势更强!”
听到沈恪说眼下唐国策略还在虚与委蛇,众人忍不住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他们而言只要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那就还不必太过担心。
可是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太久,沈恪下一番话却又让他们满脸愁容起来:“唐国甲兵虽然还未大举过江,但其谋略却已经深覆吴乡!当下行市布贱如土,谁家又不是堆积如山?东阳之布随船北进,入京之后时价尚且不抵埭程航资!
江北豪客虽无寸土寸业于我乡里,但却能够大索我乡里资财!乡里小儿尚浮华而轻资业,捐尽家资竞买虏货。今我吴人欲买虏货,陌钱布匹俱难入市,唯典尽三吴物华,方能得其二三当十!返输乡里,人又相竞,不消数年,民力尽毁,民财尽矣!”
沈恪这一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持续数年的侯景之乱给江南民生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各种生产活动几乎都停滞下来,好不容易等到动乱结束,本来应该快速的恢复生产。
可是,南陈在残梁这个烂摊子上建立起来,陈霸先立国前后都在忙于应付外部的挑战与内部的动乱,民生经济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程度的创建。这意味着江东社会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仍然掌握在那些豪强权贵们手中。小民连基本的生产资料都没有,又谈何恢复生产?
因为豪强权贵们在动乱过程中又掌握了大量的生产资料,所以社会活力的恢复节奏、以及向什么方向发展,他们便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之前李泰向南陈提出开启互市,一方面是给山南各种产出寻找一个市场销路,加强区域之间的互动,一方面也是希望大量基础的民生物资以比较低廉的价格涌入江东,有助于改善江东的民生状况,使江东社会能够快速恢复活力。
但很多时候,一个社会整体性的反馈往往不会以设计者的初衷为准则,尤其如今大唐还没有掌控江东,是在通过商贸的方式进行间接性的影响,这当中难免就会发生一些不可控制的变量。
众多商品的涌入固然是大解江东物用匮乏的燃眉之急,但这也让那些掌握生产资料的豪强权贵们不再热衷恢复生产,像是建康周边那些豪强地主们,无论他们各自庄园有无所出,都可以便捷的获取各种商品,不只能够满足自身的需求,同时还能转销他方。
三吴方面受害较小,生产规模也有所保持,可是他们的产出也要在满足基本需求之后入市销售变现,然后再继续扩大生产规模。可是如今这种循环被源源不断南来的商货给打断了,这也让三吴人家的生产积极性大受打击。
山南商品一方面本身生产规模又大、成本与品质都能有一个很好的把控,远非江东那些大大小小的庄园个体能够相比,另一方面还有大纺车这样的技术革新,生产同样的商品,时间、工价等各种成本都大大缩减,再加上有长江这样一个四时便捷的水运航道,这就使得三吴在同一个市场上完全没有任何的竞争力。
在没有了足够的利润流入后,三吴豪强们也就只能进一步缩减生产规模,这又造成了他们的商品自给率进一步降低,在建康方面尚奢风气的带动下,这些豪强们对于外部商品的需求也进一步提升。
但是南陈货币混乱,想要参与互市买卖只能先卖出自家商品,换来大唐专用外贸的货币万国钱,吴中商品在市场上本就表现疲软,如此一进一出,那就是要承受数成的盘剥。
这样就造成了江东豪强拥地千顷却任由荒芜,自身则坐吃山空,贫寒小户则无有立锥之地,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生产资料的分配不平均,有意愿生产的没有资料,有生产资料的生产意愿不高。
这样的现象乃是南朝长久以来社会积弊的一个体现,以至于互市这种本来能够改善江东民生的行为在运行的过程中又发生了扭曲,从而加剧了这种现象。
究其根本,就在于江东豪强们的贪婪,生产资料的垄断造成了生产规模的收缩,继而导致经济体量的缩小,在面对强势的贸易冲击时便越发的没有抗衡的力量。但是在豪强们眼中,这却是北虏蓄谋多时针对他们江东士民的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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