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0 齐业安在
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抛开一些过分残忍的虐杀和株连刑罚,弃市之刑应该是常规刑罚中最为严重的一种,之所以要在闹市执行,除了是对受刑人本身的惩罚之外,同时也具有着一定的警示和宣扬教化的职能。
但是在现实情况中,执行闹市斩首的刑罚时,人们往往也只是看一个热闹,警示和教化的功效也并不算太大。
倒也不是因为大众麻木不仁,而是在一个正常运行的社会秩序当中,沦落到要遭受如此刑罚的人往往也不会是什么普通人,或者所犯的也绝不会是普通的罪事。实在是远离大众生活,让人难以生出什么感慨共情。
虽然如今天下还没有完全的太平下来,关东各地之前还是战火蔓延,但是在关中社会生活却已经是井然有序的运行多年。
自当今皇帝陛下旧年入辅旧魏朝政之后,关中便鲜少再有什么社会动荡和政治斗争发生,社会风气有所好转,司法刑令也渐趋宽大,除非是极为恶劣的罪恶事件,否则很少有刑人于市的判决。
每当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官府便会提前数日在市中张贴告示,同时乡里三老、坊正等基层民事官员还会安排乡士坊民前往观刑。毕竟那血淋淋的行刑画面,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得了、愿意欣赏。
长安西市首开便已经有市肆数千家,诸方商旅云集,乃是城中最热闹的区域之一。在西市的东北角驮马市的侧方,有善福寺与放生池,紧挨着这几处地点的便是西市刑场。
由于今日受刑之人身份特殊,据说当中还有贼齐的皇帝,这无疑更加激发了京中民众的好奇心,所以随着西市开市之后,民众们便纷纷向刑场周围凑去,等到行刑时间将要到达的时候,刑场外已经是人满为患、车马难行。
“来了、来了,囚车来了!”
场外响起呼喊声,人群里面百姓循声望去却只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囚车和囚徒却是完全见不到,有的人更因要给囚车让出一条通道而被拥挤的人群给推倒踩踏,不由得大声叫嚷道:“狗奴们小心各自狗脚,挤杀你亲翁阿耶!”
有幸站在道路旁的民众则能亲眼见到囚车在眼前行过,各自踮脚大吼道:“哪一个是东贼齐主?怎不敢挺立人前?实在是大欠威严!”
“狗屁的齐主!不过是僭称盗号的狂贼,今为王师所执,真是咎由自取?天亡贼齐,我皇王奉天承运,谁能逆天兴之?”
人群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喊声,有好奇也有不屑,当然更多的还是澎湃的自信与荣耀感。
当年东西分裂,彼此成为宿敌,各自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如今西面最终胜出,并将东面的权贵人物执引西来,直接就市处斩,这自然是大快人心!
尤其关中不同于河北,子弟儿郎本就多有从军,在唐皇麾下杀敌效力,而今刑齐贼于闹市,那也是给关中父老一个交代,让他们亲眼见证儿郎从戎之后所创建的功业!
不同于观刑百姓们的兴高采烈,高湛等几名死囚在经过一路上的嚎叫乞饶之后,最终还是无可避免的来到了刑场,早已经语调沙哑、泣不成声,身躯蜷缩在囚车中,甚至不敢张目视物。
接下来的行刑过程也是干净利落,当那屠刀高高扬起又骤然斩落下来时,人头滚落在地、血水喷涌而出的画面震惊得周遭民众纷纷发出惊呼之声,久久不息。
此时刑场周遭除了普通的长安士民之外,人群中也不乏关东时流分布着,甚至还有高湛的王府旧属。当他们见到高湛等人被斩首的画面时,心中感触又要比长安士民复杂得多,对他们而言,那屠刀所斩落的不只是高湛等人的首级,更是他们过往一段前尘孽事。
官府行刑可是管杀不管埋,凡所斩首弃市之人都需要其家人亲友自行收殓。可是如今高湛的妻儿家人都还在被没官监押之中,自然不会来为其收尸。
随着观刑的人群散尽,其尸首仍然被留在了刑场上。如今进入长安的关东时流虽然不乏,但也没有人上前为其收尸。
一则高湛的亲信多数随之东奔,今日同刑者便有数人,其他关系疏远之人自然不会冒着风险上前来为其收尸。二则如今整个关东时流群体都还处于一种前途未卜的状态,各自前程仍然忧困有加,自然也没有太多心思去关心身外人事。
年初朝廷虽然公布了一系列针对关东时流的刑赏令式,但也仅仅只是对他们的处断设定了一个标准,至于关东时流们在未来的大唐政局中能够占据怎样的位置,则就仍然还没有一个清晰的局面形成。
之前赵郡李氏在河北几乎是合族俱刑,但那是在战争情况下的特殊事例,随着针对北齐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对于后续北齐遗众的追惩,朝廷还是展现出了比较宽大的一面,并没有滥加诛戮,大部分北齐旧臣都被陆续赦免。
当然这一赦免也并不是无条件的,毕竟许多北齐官员在东西对抗这些年里是实实在在的给关中政权带来了伤害的。之前固然是各为其主,可如今仅凭这一点便将过往一概抹去,那对之前牺牲在东西交战战场上的将士们也不公平!
所以对于这些北齐的官员们,凡是曾经参与东西战事、就任边境州郡者,视其原本在北齐的官爵高低,各自需要交钱赎罪。
至于这些上缴的赎罪钱帛,朝廷则会用于赈济自大统以来阵亡将士的家眷。如果还有剩余的话,则就发往河北于州郡建立义仓,用以赈济因战争而沦为孤寡的民众。
这一令式自然就是针对原北齐官僚体系所进行的一次剥削,李泰也不担心那些北齐官员们会因此跳反,如今关东诸方情势悉定,而且府兵系统已经在河北站稳了脚跟。将罚没钱财与赈济河北孤寡联系起来,还可以避免人情上的煽动。单凭北齐所残留的行政结构,更加难以掀起什么风浪。
因为有许多北齐官员都是直接被作为战俘押引到了关中,身上自然也不可能携带太多财货,一时间难以凑齐赎罪的钱帛。
有鉴于这种情况的普遍性,为免那些官员们因为无钱赎身而长久受监,李泰特着有司暂出内府库物借于群徒,让他们能够早早的赎身免罪,等到恢复自由之身后再从容筹措钱货归还内府即可。
如果这些人肯落籍京畿的话,连利息都不会收取,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还上这笔财货即可。如果他们思乡心切,执意归乡,那也都不加阻止,相关的钱款将会由地方官府代收,皇帝陛下自然不会放贷牟利,但钱物运输需要的脚力消耗还是要由他们各自承担的。
所以这些受监于刑司的北齐臣员们便也都陆陆续续获得了赦免,各自无缺无损,只是手里多了一份由禁中内府出具的借据。
当然也有人家境殷实,家人亲友及时的在长安筹措到足够的钱帛,便会选择直接缴清罚款以免除后续的一些麻烦,这当中便包括北齐的重臣赵彦深。
赵彦深之所以能够痛快赎身,倒也不是因为其人家境豪富,而是因为钻了令式的空子。罚金的多少是按照原本在北齐的官爵高低来确定的,但赵彦深在晋阳城破之前恰好因为劝阻齐主高演不要给其母娄氏搞什么盛大丧礼而触怒高演,从而被剥夺官爵、逐出宫去。
所以赵彦深在被执入关中的时候,乃是一介白身,若非其人声名颇重,恐怕都不会被押到关中来。
大唐朝廷对于令式的执行是非常严谨的,由于令式初发没有考虑到赵彦深这样的特殊情况,所按照的乃是攻破晋阳时从齐廷中所查抄的官爵名册制定罚金,被褫夺官爵的赵彦深便上缴了很低的罚金便重获自由。
赵彦深旧年在东魏北齐深得高欢父子信任,并且在北齐屡参铨选,加上为人谦和谨慎,因此在关东时流当中也颇有人缘,随着其人重获自由,许多如今待在长安的关东时流便纷纷前来拜访。而且因其与司马消难之父司马子如还有一段宾主之谊,故而司马消难还特意在府上宴请赵彦深。
因为之前聚弄声势而遭到贬官惩诫,司马消难相较之前倒是消停了许多,今日在邸中也只是宴请了赵彦深和其他几名关东旧识,所谈论的也只是关东旧事。
席中司马消难问起赵彦深日后打算,赵彦深便叹息道:“关中风物虽然欣荣,终非吾乡。今蒙唐主垂恩特赦,侥幸历劫而未死,某亦意懒志疲,唯愿返回晋阳卧养乡野,不欲再历人间繁华。”
“长安虽好,非是吾乡。倚势凌人,数不胜数。闻公此番归养之言,我亦深有同感,与其宦海浮沉,消磨志趣,不如归去啊!”
司马消难近来也颇心灰意懒,闻言后便心有戚戚的叹息说道。
几人于此正作伤感闲话,忽有门仆来报外有宾客求访,而当司马消难低头看到名贴上所署乃是祖珽,当即便将眉头一皱,不悦道:“我与此徒素无交情,他今来访作甚!”
旁边他的堂弟司马子瑞则凑上来小声说道:“祖孝徵虽是小人,但却甚趁时势,前从许国公东讨青州余众,此番以功士入朝,今递帖来访,还是不宜轻慢啊。”
祖珽之前作为韩雄的参军随军一同出征,在平定青州余寇之后,韩雄总述前功而进封许国公,至于祖珽也借此番功绩而作为功士入朝,算是如今北齐人士入朝混得还算不错的。如今司马消难可不再像之前那么风光无限了,对于祖珽这样的得势小人还是不要太过得罪为好。
听到司马子瑞的劝说,司马消难才着令家奴将祖珽邀请入宅,至于他自己当然不会亲自起身相迎。
不多久,身穿一袭簇新衣袍的祖珽便被引入进来,见到堂内众人后便环施一揖,口中笑语道:“日前入京时便有意前来拜访荥阳公,因事而延、至今方来,还请荥阳公见谅。不意赵侍中并在此处,当真让人惊喜……不对,而今不应复称旧号,失礼失礼!”
祖珽旧在东魏北齐虽然才名不小,但却乏甚令誉,故而司马消难、赵彦深等人对其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略作点头致意。
祖珽对此倒也不以为意,自行走入一空席旁,入座前又让司马消难家中奴仆用麈尾扫尘,并且指着身上的衣服笑语道:“齐纨鲁缟并是人间珍品,此番征讨青州收缴贼赃,朝廷厚赏功士,量裁成衣,实在不敢将此功袍玷污。”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人得志的模样溢于言表,看得司马消难等人也都不由得眉头深皱。
落座之后,祖珽便望着赵彦深笑语道:“旧于贼廷,常闻赵公令誉贤声,不意除此之外,赵公整治家业也甚有长才啊!日前朝廷新颁赎身令式,转眼赵公便已脱囹圄。公旧于贼廷官爵显赫、人所不及,今能自赎,想必也是所费颇巨罢?”
赵彦深闻言后便冷声道:“此事不劳祖某费神思量,唐皇恩恤宽宏,量裁英明,莫非你有异议?”
祖珽闻言后连忙摆手笑语道:“朝廷用令公平,我自然不敢质疑。只是好奇赵公竟然如此豪富,当真令人惊叹。某与赵公亦曾同殿处事,却有乏赵公治业生财之能,而今身入关西,繁华京邑谋居不易,恳请赵公不吝赐教何以自足?”
赵彦深听到这话后脸色更是一沉,口中都忍不住忿声道:“祖某奸诈小人,竟可鹊起于时,世道何其不公!”
祖珽听到赵彦深的喝骂声后,脸上也不见恼怒,反而又笑语道:“赵公既然自诩忠直,那又为贼廷选荐多少匡时才士?齐主旧年对你推心置腹,齐业如今安在?
食禄多年,不能匡时,不能死国,但却有巨资自赎,世道于尔难道就公平?当年我屡屡自荐晋阳,俱为赵某所阻,而今思来,赵某阻贤用事,于大唐未尝无功,可恨难以自白,如今仍需巨货自赎,诚是可笑!珽因功求进,赵某破财自保,谁人更是奸诈邪佞?”
祖珽言辞太过刻薄,就连主人司马消难都有些按捺不住,当即便皱眉说道:“祖君登门,我心甚悦,但请勿如此扰我宾客!”
“请荥阳公见谅,丈夫行事自当恩怨分明,当年荥阳公感于忧困、忿而投西的行迹,我是深感钦佩。公今居此华厦、得享荣华,短黜即复,亦事有厚报,让人羡慕。”
祖珽却不太在意司马消难的态度如何,而是又指着赵彦深说道:“赵某当年阻我仕途,今我逢时见遇,若不加以报复,则人间恩怨道理何存?今我觅至此处特意告尔,不要以为巨货自赎即可免祸!你当年屡番进奏用词多有谩骂冒犯关西之辞,如若不肯自我处买还,则我必从容诉于有司,让你绝命关西!”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祖珽便也不再伪装,他此番到来就是针对赵彦深,除了加以报复之外,也是贪图赵彦深那能够直接自赎己身的丰厚家财,故而想要趁势勒索一番,报仇的同时顺便创收一番。
听到祖珽这一番话,赵彦深自然是愤怒至极,可当其视线落在祖珽身上那齐纨鲁缟剪裁而成的新衣服时,不免又有些泄气,他自知这样的小人实在不可轻易得罪,也不想再让彼此旧怨继续加深,于是便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沉声道:“祖某误会了,我之前在晋阳已遭褫夺官爵,白身受执、所以白身自赎,并无巨货……”
祖珽听到这里却大笑起来,旋即便指着赵彦深忿声道:“我今还肯来商讨便已经是礼下于你,赵某若仍然吝啬贪货,不肯结好,你父子绝无生出关中之期!”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主人司马消难等人,站起身来便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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