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 马场惊魂
“快走、快走,不要停下来!穿过前方沟谷,便有一片密林,天亮后藏在林中,可以避开那些巡逻的胡兵眼线,再走一夜就能过了沁水……”
朦胧夜色下,有一队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旷野中疾行着,这支队伍约莫有几十人,尽管有着夜色的掩饰,也瞧得出全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一个个都已经非常疲惫,但还在咬牙坚持着,队伍中还有人一边走着一边小声大气道。
好不容易赶在即将天亮的时候,队伍一行终于抵达了领队者在途中喋喋不休讲到的那片密林。这密林面积不小,南北走向的占了足足有数顷荒野,一整道沟谷都被填满,而且外围多有杂草荆棘,常人很难行入其中。
但是对这一群想要求生活命的人而言,那些长满了尖刺的杂草荆棘也算不上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们绕着密林稍作寻找,找到一处荆棘尚算稀疏之处,旋即便匍匐在地向内爬进去。因恐会被外间人察觉到异状,哪怕那些荆刺刺穿划破了他们的后背,他们也不敢将这些荆丛给拔除破坏掉。
这些人所处的荒野便是马场,是三年前两国大战之后和谈约定的停战区域,经过了两三年时间的撂荒,马场范围内已经罕有人烟、荒芜至极,只有两国驻军与斥候会在此间游走警戒。
但除此之外,也会有一些行商或者流民,为了生计活路而行入其中,游走两地。但这么做却危险性极大,一旦暴露在两国斥候眼线的视野中,说不定就会遭到驱逐围杀,尤其是北齐方面,对此防范更加严格。
那一群明显是难民的行人在潜入密林之后,整个白天都藏匿在其中不敢动弹。期间还有不知哪一方的游骑队伍靠近密林,随队的苍犬不断向着密林狂吠,吓得藏在林中的难民们心都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万幸那些游骑并没有在此进行仔细搜索,饮马歇息之后便上马离开。
饶是如此,藏在密林中的难民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了入夜极深才敢靠近密林边沿向外窥望动静。
“阿耶,我饿……”
有同行的孩童凑近到父亲身边,有气无力的小声呻吟道。
一番昼伏夜出的长途跋涉下来,成年人都已经疲饿难当,更何况是小孩子,但他们一行人衣不遮体,又哪有什么食物充饥,那父亲只是小声安慰孩儿道:“再忍耐些,过了沁水便到魏国,他们有滚烫的羹汤、喷香的粟饭……”
“真的会有吗?他们不留着自己吃,怎舍得给人?”
饥饿的孩童听到这话,顿时露出一脸的憧憬,但又有些不信,世上当真有那样心善之人?换了他,怎舍得将珍贵的食物给素不相识之人?一定要全都吃下去,哪怕吃不了……又怎么会吃不了?阿耶总骂他肚子是无底洞,哪怕是满满拳头大那么一碗的粟饭,他也能吞下去!
“会的、会的,魏国的唐王最是心善,厌见旁人受苦,只要前往投奔,都会赐给一份衣食!”
那父亲其实也是不能确定,因为全都是道听途说的传闻,只是乡里实在活不下去,一群人将此当作唯一活路,那便口口相传,纠集一批乡人约定穿过马场、一起投奔西朝。
“真有这样好心善人,怎不唤上阿母一起……”
那孩童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小声道,但这话说出口后,却只换来其父不耐烦的一巴掌,便也只能闭嘴不言。
确定密林外没有了异常,一行人便继续上路,行途中孩童跌倒后突然惊喜的发现身下压住了一片野果,挤压破损的酱汁还散发出一股馨香的气息,忙不迭欣喜的将这丛藤蔓都扯下来揣进怀里,小心翼翼捏起浆果送入口中,入口却不是预想中的甘甜果香,反而有些苦涩。
但连日来无物入腹,这孩童还是忍不住连连扯下浆果塞入口中,满嘴的苦涩倒是抵消了一点饥饿之感,他又拉一拉前方疾行的父亲,小声道:“阿耶,有吃的……”
男人闻言先是一愣,待到儿子献宝似的将浆果塞入他手中,稍作辨认后他才一惊,低声疾呼道:“这是毒物,阿奴吃了没有?”
孩童闻言后小嘴一瘪,未及开口回答,突然捧腹哀嚎起来,那父亲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入前想要将儿子吞进嘴里的毒果抠出来。
“谁在嚎叫?想死不成!”
队伍首领听到孩童叫痛声,心内自是一惊,忙不迭低声嚎叫道,队伍中其他人也纷纷呵斥。
孩童吃的毒浆果太多,呼痛声渐弱,那父亲则一脸仓皇无助的低呼道:“我孩儿吃了毒果,快救救他……”
人在此逆境之中,纵有怜悯之心也注定有限,尽管那中年人实在凄苦,但队伍中众人只觉得烦躁不安,担心这中年人嚎叫引来巡逻之人,连连低斥让他收声,更有人直接扑上前用力捂住他的嘴巴。
那队伍中首领走上前,看一眼中年人怀中仍在呻吟抽搐、但却声音渐弱的孩童,叹息道:“没救了,命当如此,勿累旁人!放下他,继续走罢。”
中年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张大嘴无声干嚎起来,两手死死抱住怀中越发绵软而孩儿,只是不肯放开。
正在这时候,远处旷野中又响起了犬吠与奔马声,队伍众人闻言后登时脸色大变:“遭了,快跑!”
随着那声响快速靠近过来,同行众人顿时便向四野逃窜,只剩下那中年人仍抱着性命垂危的孩儿绝望无助的在原地干嚎。
“什么人?”
奔马很快靠近,数名骑士入前,一人举起火把,指着中年人喝问一声,但却没有得到回答,中年人两眼茫然无助,甚至都不畏惧那提刀逼近的甲兵,只在口中喃喃道:“阿奴不怕,阿耶来了……”
“是东来的游食,这娃儿怎回事?”
甲兵入前细看便瞧出了这父子身份,先向同伴说一声,旋即又凑近中年人,看到其怀中孩儿模样,稍作辨察便疾声道:“这孩儿误食了马癫草,谁带了油膏?”
说话间,那甲兵便入前从那父亲怀中将孩子掏取过来,那中年人闻听此言,忙不迭抱着甲兵小腿疾呼道:“我孩儿还有的救?”
甲兵来不及答话,取了同伴递来的油膏,捏开孩子牙关灌入其中,旋即又取来水囊用力望下冲灌,一直灌了几个水囊,灌到孩子腹部鼓起高高,才指着孩子对中年人说道:“抗在背用力颠,吐的出来你孩儿就能捡回一命!”
中年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如疯了一般,扛起儿子两腿便在这旷野间飞奔起来。
趁着甲兵救治这孩子之际,其他人已经散开将之前逃散的难民们给寻找驱赶回来,而在辨认清楚这些甲兵戎服样式后,这些难民们非但不惊,反而笑逐颜开起来:“是魏兵,是魏兵!”
那首领更有见识,闻言后连连摆手道:“不要胡说,要唤王师!我等乡人,投拜王师,投拜唐王!求将军救命!”
众人也都跟着首领一起呼喊起来,一直等到这支队伍骑士们开口呵斥噤声,这些人才纷纷闭上了嘴巴,转由那名首领交代来路:“某等都是汲郡淇阴乡人,乡里土地圈成牧场,男丁征作役丁、妇女夺配军人,实在活不下去……”
正在这时候,那被中年人抗在背上跑颠的孩童也哇哇大吐起来,中年人听到儿子总算再有了动静,顿时跑的更欢快了:“我儿活了,我儿又活了!”
类似的事情,巡逻的斥候们见过不只一次,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很快便分出一队部众,将这一队难民向沁水大营引去。
虽然说之前两国以沁水为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界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北齐边防更趋于保守,所以魏军便也干脆跨过沁水驻营,并且沿着沁水两岸建立起一些屯垦地点,用以安置对面来投之人。
相对而言,西魏方面对边地的治理较之北齐要更有条理一些。这大概是得益于西魏方面的局势更加从容,反观北齐则就要局促得多。
原本北齐民生条件尚好,但是随着战线被直接推进到了河北,北齐迫切需要在邺南构筑新的防线,河北的民生状况自然就遭到了大大的破坏。
单单在淇水、白沟一线便需要常年布置数万甲兵,为了便于兵员的集散休整,这些地方也都陆续设立起大小军镇。原本的农庄耕田便遭到了破坏,哪怕没有被划为牧场,也都赐给军镇戍兵们。
区域之内河北民众产业遭夺,自身也沦为奴丁,甚至就连妻子都被夺走、配给鲜卑军人。在如此严峻的边防形势之下,众鲜卑军人们才是真正能够守卫社稷的可靠力量,普通民众们纵有呻吟,声音也太过微弱,只能各自另觅生计。
发生在马场那一幕幕逃亡的画面,便是近年来双方在此区域对峙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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