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9 至善良人
渭北的旷野中,冰霜尚未解冻,天地间仍然颇为萧条,但田野中却并不冷清。
熬过了漫长的寒冬,野兽们秋冬之际积攒的膘脂早已经消耗殆尽,急需食物来补充,那便只能扩大觅食的范围。所以每年冬末初春之际,常常会发生虎狼猛兽袭击村邑和行人的事情。
元月时节,关中乡里常有傩舞社戏等活动举行,往往从白天到黑夜连续几天时间,不仅仅只是为的祈禳许愿,也有惊吓驱逐野兽的意味在其中。
乡里三长、大户们在这一时期往往也会组织壮卒劳力们绕着村邑周边巡逻警戒,驱赶并狩猎四处游窜的野兽。
一座背风的土坡下,搭建着十几座样式美观的行营围帐,而在这围帐周围,几百名壮卒骑士们三五成群的分散开来,涉野跨沟的搜索猎物。
“好快、太快了!我都看不清……”
穿着一身轻便保暖的骑装、头戴一顶貂皮的风帽,身材娇小的骑士明显有些不适应这驰骋游猎的活动,上身半伏下来,两手死死攥住马辔缰绳,半点也体会不到速度带来的乐趣,嘴里则控制不住的不断发出清脆惶恐的叫喊声。
李泰一直策马紧紧追从于后,听到小娘子颤声喊叫都有些凄厉可怜,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略显无良的笑容,纵马自侧方贴上,慢慢的逼停了妙音的坐骑,抓紧了马辔让那坐骑完全停下来。
“好可怕、好怕,我都看不见你!”
这小娘子俏脸煞白,说话仍带几分颤音,可见是真的心有余悸。她虽出身将门、粗通骑术,但毕竟只是女子,不会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旷野行猎对其而言还是太过勉强。
李泰入前拍拍她那绷紧僵硬的后背,温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纵马快行最忌心慌,心慌就手足僵硬,马通人性,它会因你紧张也不服策使,反而更危险。”
“可是、可是我不想再行猎,咱们回帐歇息一下行不行?”
妙音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泰,眼窝里都是水雾暗聚,越显精致娇美的俏脸已经是风情初现,瞧得李泰心绪都为之一荡,忙不迭侧开视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不应该啊,大姐你好歹出身将门,拿出你们鲜卑女子的豪迈出来,之前还要拔刀干我呢,现在却娇娇弱弱的跟个娘们儿一样、像个什么样子!
李泰这可不是戏谑、看不起小娘子出身,而是真的觉得不妥。
之前这小娘子活泼好动、活力四射,浑身上下洋溢着亲和力和感染力,李泰也因此常常想念、自我攻略到情根暗生。
但最近几次相见,这小娘子却越来越显得恬静柔弱,尤其是在彼此有了婚约之后。
之前京中相见,这小娘子虽然样貌长开、较之前更显娇美,但举手投足间整个人的气质变化同之前他所熟悉和最喜欢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
这固然是因为长时间的居丧、少有人际交际,让人变得有些沉静内向。
但除此之外,李泰觉得多半还是得跟这小娘子耳濡目染、所听所见有关,或许觉得他们陇西李氏家风庄谨,所以自己也得压抑天性端庄起来,才能匹配得上这样的门第。
这样的观点,李泰谈不上认同还是不认同,端庄还是活泼,终究还是得颜值打底。虽说娶妻求贤淑,但谁说美女就不能贤淑了?
但他心里却是明白,在他所不曾参与的那个时空,这小娘子却并非一个长寿之人。
原因固然是多种多样的,但今这娘子于他而言已经不是历史书上几个陌生字符,而是真实存在、并且将要与他共结连理组织家庭的一个配偶,他自然也要极尽自己所能,从方方面面杜绝这娘子或会早夭的可能。
他并非什么医道高明的良医,朴素的养生认知无非是吃好睡好、心情舒畅,自然能身体健康、益寿延年。
所以他还是希望这小娘子能够保持之前活泼好动、开朗爽快的性格,即便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一些性格的变化,也是基于自我认知的增长并遵循自我意愿的改变,而非那种基于门第观念进行PUA灌输的自我压抑。
毕竟李泰骨子里就不觉得陇西李氏这名头有多庄重,之所以抱紧不放是因为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中还算好使,若在这南北朝末期已经是赤旗遍地,那他首先就得带头刨了祖坟。
今天停驻在渭北郊野,倒也不只是因为李泰猎兴上来了,也是想带这小娘子增加一下户外活动,性格之类的都可通过长期共同生活潜移默化的互相改变,但起码身体得棒棒的。他这里落订是个花木兰,总不能到货成了林黛玉。
但见这小娘子确是惊魂未定、有些吃不消如此高强度的活动,李泰也自觉有点矫枉过正、操之过急,不免又是暗叹一声,可惜他不久便要奔赴陇右、而小娘子却仍未除服,彼此难免聚少离多。
若是两处都得从容,还是得早早成婚把小娘子接回家中,自家娘子当然得自己来养,长在别人家中总是默契不深、有欠磨合。
“那塬下里长都已经说了,只要咱们能帮他乡人猎杀塬上游窜的野狼,便赠送咱们肥羊佐餐。都已经应下了,怎好食言?”
李泰翻身下马,解下娘子鞍上固定身体、辅佐骑乘的鞍扣,转头指了指自己那坐骑后笑语道:“不如我和娘子共骑一乘,就算看不见也能相有感应。”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又看了看李泰的坐骑,视线往左右游弋一周,原本有些苍白的小脸顿时霞飞双颊,低头喃喃道:“这、郎君游兴正浓,我、我也很愿意陪伴,但这真不是我擅长的事,帮不上忙却还拖累了郎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哈哈一笑,大臂一环便揽住娘子腰肢将她抱了下来,却并不将其直接放在地上,拥于胸怀内笑语道:“今天的兴致只在同娘子游戏尽兴,追捕野兽自有群属代劳。娘子若只是一味忸怩、怏怏不乐,那才是拖累得我不能尽兴。娘子要做什么,直须道来!”
这娘子偎于李泰怀中,娇躯颤栗片刻,视线略显朦胧,直将脸庞都紧贴李泰胸膛之内,片刻后握起粉拳轻敲着李泰肋间,闷声娇嗔道:“周围一定有人在嘲笑我……好失态!”
李泰闻言又是一笑,摆手驱开左近游弋的部曲护卫,但也恐突然有野狼蹿出而乐极生悲,环拥着这娘子翻身上马,于陂塬上策马缓行起来。
小娘子温顺的依偎在李泰怀中,初时还小眼乱瞄不想被人窥见羞态,待见骑士们都识趣散开、忙于游猎,这才渐渐的放开了心怀,不断指点着方向让李泰策马共她一起领略塬上的风光,嘴里不断的发出爽朗欢快的笑声,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溜达到傍晚。
也幸亏李泰这坐骑乃是神骏健壮的河西名马、体力悠长,否则小娘子纵然体态轻盈窈窕、但也谈不上轻若无物,一番重量加持下来,一般马匹说不定也要累瘫了。
傍晚时分,将士们返回营地,李泰也带着精神已经有些倦怠的小娘子返回来。
这小娘子虽然已经颇感疲倦,但仍不肯离开李泰的身边。彼此虽已情丝密系,但共相处的时间委实不多。今天这大半天的陪伴,更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彼此感情更作升华,大有一种蜜里调油的酸臭。
众目睽睽下总是不好过分腻味,这小娘子归营便入帐内换了一身袴褶,腰佩弓刀似模似样的跟随李泰出入。但跟李泰身边其他护卫相比,那体格难免有些鸡立鹤群的醒目特殊,但众护卫们谁也不敢取笑得罪这位未来的当家主母,只能板起脸来神情肃穆的进行憋笑挑战。
李泰自不会嘲笑小娘子对自己那份克制不住的浓厚依恋,索性摆手屏退其他护卫,只在身边留下这么一个小尾巴,带着她在营地里溜达几圈,让她感受一下行伍氛围。
今日部曲们在塬上狩猎一番,收获也是颇为丰富,单单饿的皮包骨头的野狼便搜猎出了十几匹之多,其他野兔、山雉等猎物也是不少。
李泰在营里溜达一圈,忽然听到营门前传来吵闹声,共小娘子一起走过去一瞧,只见有十几名乡里壮丁正共自家部曲们怒目对峙。
“怎么回事?”
李泰抬手召来一名在场的兵长,皱眉询问道。
原来之前行过塬下村庄,李泰偶来兴致的同乡人约定猎杀塬上猛兽换取生羊,一狼可换二羊。到现在狩猎结束,这些乡人们却只肯承认六匹狼的账,因为他们近日活动所见只有这六匹狼,其他的则不肯承认,只道是他们或从别处猎获,不该由此村邑承担。
乡人虽多淳朴但也不失狡黠,李泰本就兴之所至,又不是真的为了于此狩猎谋利,便着令按照乡人们所言方案只收取十二只羊,让他们速速送来不要耽误炊食。
那些乡人们听到李泰未作计较,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壮着胆子过来交涉,本着能省一些便是一些,幸在遇到的并不是暴躁之人,忙不迭将羊悉数送来此间,同行的还有一名乡里耆老,见到李泰后便连连道谢。
“多谢将军仁恤、多谢将军仁恤!塬上猛兽流窜、伤人不少,具体数量乡人也不能知,若是往常乡丁自往驱逐,不敢劳烦过境军伍。但今乡里丁夫食料多被征走,不得已……”
那老乡人讲到这里,便是一脸的忧色。
李泰听到这番诉苦,不免也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眼下刚入新年、元月未出,且未闻朝廷与台府有什么营张大计,怎么就如此强使民力民物?”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便又叹息一声,继而说道:“将军见识广博,是否听说过洛水大都督李伯山的名号?”
李泰没想到途行乡野随便八卦似乎还吃到了自己的瓜,心中更加的好奇,连忙说道:“李伯山之名我自有闻,但他凡所履职任事却都无涉渭北,此间的征役居然还与他有关?”
“虽然不是这位李大都督直接征调,但彼此关联也是颇深。这位大都督善兴水利,短短几年就把淤滥不定的洛水整治成一条大善水道,自己也得了皇帝陛下的赏识,赐授了好大官位。
所以渭北这些郡县的长官们也都学习那李大都督的作为,把这破土修水作为一大功勋,从去年开始,郑白渠就在不断修理,年节都未停工……”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一囧,没想到自己这带头表率作用如此的深入人心还如此的祸害群众,兴修水利自然是农耕社会一大善政德政,可也要有妥善周全的规划,若只是一时兴起劳民伤财,那也只是瞎折腾。
他虽不知此间郡县治水章程如何,但见这老乡人讲起此事便一脸忧愁,可见这些水利工程起码是没有注意到节恤民力的。
虽然事情不由自己具体执行,但总算是自己引起的,李泰不免有些心虚的发问道:“这么说来,此间乡人们应该是颇为仇恨那位李大都督罢?”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却瞪眼诧异道:“怎么会?那李大都督他又不是此境的长官,又怎么会招惹此境的民怨!因他治水有功,此间乡人也是大享便利。将军见到塬上那些宿麦没有?
往年即便种下出苗,或储作牧草、或翻耕增肥,但今洛水水利大兴,只要不多价格就能碾麦成粉。乡里增种宿麦翻倍,都可以留成食料,那李大都督有大恩于乡呢……”
“李大都督真是良善大好人!”
一直侍立在李泰身后的妙音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与有荣焉,拍着手大声喝彩道。
李泰听到这里也大乐起来,稍作沉吟后又对这老乡人说道:“依我所见,这李大都督还未算是至善之人。他该细审乡人增种宿麦几许,就乡记录在簿,待到收麦时节遣使车马帮助乡人将粮货送往洛水碓硙工坊……”
“不敢想、不敢想!父母未必如此使力用心,哪有官人会爱民至此啊……”
那老乡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大眼,旋即便连连摇头摆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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