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李时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书一本本齐齐码好,只只毛笔也挂的笔直,整洁到了一种冷清的地步。李时看见周茂,客客气气地把二人请了进去,和颜敛目地说了一句:“先生师妹里面请。”
二人来的正好,李时还在厨房忙碌,周茂丝毫没有作为客人的礼貌,大大咧咧的这里瞧那里看,咂摸着嘴道:“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屋子里这样空,一看就不上心,小长缨啊,你莫不是骗先生的,他做饭能好吃?”
周茂大概自言自语惯了,没意识到他这话说的很大声,厨房的李时听得清清楚楚,他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似乎又不知道笑起来眉眼该怎么放,又默默地把扬起来的一点笑意收了起来。纪纯钧听周茂自言自语惯了,也丝毫没察觉到无礼之处,一边翻着看李时桌上的字,敷衍道:“那是自然!长缨什么时候骗过先生。”
李时的字写得很漂亮,圆熟的笔法透纸而出,笔势矫若游龙,规整严肃之中渗出一股恢弘的气势,纸只有半句诗:几日随风北海游。
纪纯钧于诗文只是略懂,好容易过了文试,便把书一扔再不肯用功,一上课不是呼呼大睡就是跟李绯等人交头接耳,惹得教诗文的先生横竖看她不顺眼,批评了她几回不见她一丝悔改,便把她扔到讲堂,只要她不干扰课堂,便再不管她,纪纯钧也乐得这样,玩的越发放肆。
因此,纪纯钧看到李时写的这句,根本想不出前后文来,自己又做不出,心里故意要让他看了生气,拿起笔就随便接了一句:明朝散发弄扁舟。
写完上下看了看,自认比李时写得好,得意的放下笔去端菜了。
李时做的菜摆盘很玲珑,厨房也处理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精致得不像是出自他一双粗糙的手,周茂很自然地拿起筷子吃锅边饭,他一口南瓜入口,露出几分惊疑的神色,再吃一口,大赞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餍啊!不错不错真不错!”
纪纯钧听到这话,岔开腿往椅子上一翘,不信地尝了两口,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先生,这哪里好吃了,如此的,如此的寡淡无味”再捻起一块糕点来吃,甜的纪纯钧差点就地去世,直接吃一大口糖也没有这糕点来的甜,剩下的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于是自己拿刀切了自己咬过的一个角,剩下的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周茂重重一拍她的脑袋:“囫囵吞枣的小兔崽子,你懂什么!越是平常寡淡的菜,越能显示出水平来,照你那么做饭,把辣椒胡乱往锅里一洒就叫好吃了?真是不懂品味。”
纪纯钧自小在砾城长大,是个无辣不欢的性子,周茂闷头吃饭,李时也一言不发,似乎食不言寝不语惯了。纪纯钧没事找事地说了两句话,周茂不理她,李时最多不过回个“嗯”字,一顿饭下来周茂汤足饭饱,苍老的脸庞都焕发出几分光彩,好在纪纯钧吃的没滋没味,否则怕是还不够周茂吃的。
周茂心满意足地表扬了一番,随即道:“你很好!先生以后就在你这里吃饭了。”
李时还是一个看不出情绪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送二人出门,既不荣幸也不为难道:“好。”
不出一周,李时的名声又在书院传了一遍,大多数口味正常的人都认为李时做饭在可口和营养之间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于是集体组队去李时家蹭饭,为了显得自己正大光明一点,常常要捎上脸皮最厚的纪纯钧,还要撺掇别的先生也来。
饭桌实在是个谈天说地的好地方,周茂吃着吃着常常就没边儿地讲起些江湖趣闻,从某年某月某日河边漂亮的涣衣姑娘讲到帮派纷争,既有儿女情长又有跌宕起伏的故事,还穿插些众人闻所未闻的知识,诸如带兵打仗如何安营扎寨如何编排人员保存粮草如何防治疫情诸如此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促膝交谈之间也彼此熟络起来,纪纯钧本就向往快意江湖的日子,听得整日里心驰神往,胡思乱想。
横山底下有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城镇,镇子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行各业都繁荣得很,虽不比京城花天锦地,却也是热闹非常。跟风沙笼罩的砾城比起来,简直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书院里没人管,过了适应阶段,纪纯钧一有放假的日子就拉着李绯应不识等人下山去玩。李绯虽然习惯了京城繁华,可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待在宫里的,没亲自上街走过几回。两人到了山下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因着书院的关系,这片城镇的税是极轻的,穿着书院的院服,买东西也便宜。
纪纯钧和应不识自己不想做官,又不爱读书,李绯也不把成绩什么的放在心上,于是书院上下就属这三位没事就往山下窜。凡有先生批评或者学子相劝,纪纯钧等人便把李绯往前一推,看着一个白里透红的李绯,来人也再不好说什么了。
应不识的先生许焕初属实是位天作之才,把机括完美地应用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书院周围的残月罟。
这残月罟是一种透明的丝织成的大网,若只是这样,跟渔网也没什么区别了,这网就特别在能随人而动,刀劈不断火烧不着,阳光照着也只泛出极弱的光,无论是多灵巧的人闯上去也缠得动弹不得。
这丝又细又韧,纪纯钧一行人第一次半夜回横山的时候,让丝线吊到了清晨,被许焕初放下来的时候,感觉身子都裂成几瓣了,许焕初看着是个憨厚的样子,做事却不留情。许焕初发现有人闯残月罟,悠哉地出来看了一回,发现是学生,打了个哈欠又回去睡觉,等再醒了,才慢悠悠地把人放下来。
据应不识所说,这网是专门拿来防止学子夜不归寝的,凡子时不归者一律要吊到清晨月亮消弭之时,所以叫做残月罟。
应不识说着摇头大叹:“这东西要是用在军中,当是上好的防具,拿来防自己的学生,真是小题大做!”
许焕初整日里忙着自己捣鼓,应不识又学不好那些机括,许焕初便更懒得理他。至于为什么许焕初选应不识当亲传弟子,纯粹是因为他自小带发修行,对阴阳八卦很有研究,连带着各种阵法也都了解,许焕初往往只在需要的时候把他当移动藏书阁来用,更纵得应不识整日里游手好闲。
学得好的反而是李时等人,在铁甲军里呆了几年,李时天然地对机括有种亲近感,人又一点就通,许焕初对他也倾囊相授,仿佛李时才是他的亲传弟子。
纪纯钧起早摸黑地练了几个月的功,终于不再是单方面被周茂凌虐了,忙碌快活的日子过得极快,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横山的树木长得极高大,却不禁风吹,厚厚的雪被压在树上,北风一吼,整个山都像在呼啸着摇头,甩的雪被呼啦啦往下落。
应不识当初残月罟的事也不过随便一说,过了半月,正是一个岁暮天寒的休假日,应不识正在跟纪纯钧下棋,以为是李玟来找李绯,没想打开门,随着冷风灌进来的是一个一身白雪的李时,李时冷冷清清的一双眼睛被落雪一砸,染得眉头睫尖都成了白色,平白生出几分乖巧:“师兄,我做了个残月罟的雏型,你看看。”
应不识把他请进门,屋里燃着炭火,暖和的很,李绯也以为是兄长,又不想开门吹风,偷懒在内室里候着,二人走进内室,屋子暖和的人思绪都漂浮起来,迎面飘来一点甜香,原来是扑过来的李绯,应不识一把撑住她的脑袋,笑道:“你看是谁?”
李绯站定,眨巴眨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才看清来的是个身形削瘦的青葱少年,李时包在一身被雪染的黑白相间的鹤氅里,像一只有点仓皇的鸟,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低眉敛目道:“三殿下。”
纪纯钧还歪在榻上思考扭转棋局的方法,听到声音扭头来看,刚刚从沉思中挣脱出来,脑子还没顾得上收敛,嘴皮子就自动动起来:“哟!稀客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时于是原原本本地把来意再说了一遍:“我把许先生的残月罟改了改,加强了丝线的材质和触发系统,还有些不明白的,找师兄看看。”
二人一听残月罟都来了劲,热情地表示要一起学习一二,纪纯钧大言不惭道:“应不识机括还没我学的好,我帮你一起看!”
李绯握拳道:“不能扔着我一个人,我也要看!”
应不识咧了咧嘴角:“你会个屁!许先生的课你就没醒过几回。”
李时知道她二人是想学破解残月罟的方法,淡淡道:“每张的残月罟丝线拉动的力道方向都不一样。”
纪纯钧单手一撑,跳下塌来:“我知道!许焕初那张破网,我已经能闯过一大半了。”原来纪纯钧凭着坚持不懈的反复晚归和越来越快的身法,在躲残月罟方面已经练出了肌肉记忆,眼看就能毫发无伤地通过残月罟了。
李绯忙去掐纪纯钧的手,瞪着她:你要让李时知道了告诉许先生,换一张网怎么办?
纪纯钧看出她的意思,恼怒道:“他就是再换十张网,我也一样过!”
李时方才四处一扫,应不识屋子虽大,却到处歪七扭八地堆着各种刀枪剑戟和一些散乱的书籍,甚至还有些酒坛以及陀螺咬鼓之类的玩意儿,一看就是纪纯钧和李绯的东西,李时不忍说这屋子太乱张不好网,干脆拿了个板子纸上谈兵起来。
三人都听不懂李时说的原理,只大概明白了意思,李时把原先透明的丝有加了两层坚韧的金属丝,里面那层可以协助软杆更好地撑起帐篷,外面那层可诱敌深入,等人闯入金属丝中,不慎便会被透明的丝缠住,他加强了动力端,这丝一旦缠住人,便会触发警报,同时把缠住的东西绞断,只是原先的追踪功能总也有些缺陷,所以才能让纪纯钧抓着漏洞闯过。
三人听得心中佩服,想到这东西应用后的广大前景。不由得燃起几分热情来,他们提些极基础的问题李时也不生气,一个一个耐心地解释清楚,纪纯钧大为震撼,拍了拍李时的肩膀:“看不出来啊,你比许焕初讲的清楚多了。”
应不识说出真相:“如果可以的话,许先生也不想教我们。”
纪纯钧想想也是,许焕初恨不得不眠不休地扑进屋子里捣鼓自己的东西,能上课大概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应不识在李时画的示意图乱七八糟地画了几笔,纪纯钧:“你画的什么鬼?”
应不识道:“这几个地方再补一根丝会比较好。”
李时犹豫道:“一张网能带动的丝已经到上限了,再加的话,大概会有互相冲撞的,会导致整个都瘫痪。”
应不识挠挠头,又做了几个标记:“那就把这几个地方的丝换到这。”
纪纯钧愕然:“你怎么知道?”
应不识摆出一个爱信不信的表情:“因为我掐指一算,这几个地方‘生’的概率太大了。”
李时信服地点了点头,仔细把纸收好:“我回去试一试。”李绯也一脸崇拜:“没想到你还真会算!”
纪纯钧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大李人普遍信教,算命找道观,祈福到寺庙,迁居看风水,出门问吉凶。算得准的先生奉为天上神仙,算的不准的也以礼相待,导致于道士已经成了一种混口饭吃的行当,好在道观个个都由朝廷管束,也不养懒汉,不然数量还要再翻一翻。
应不识小时候还不叫应不识,叫应立万,打出生就多灾多难,大病小病不断,一位云游的老道见了,说他压不住这个名字。应不识他爹是个粗人,一拍桌子道:“怎么压不住?我应万贯的儿子,自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要当大官、挣大钱的!”
老道士微微一笑,说不仅小应的名字不好,老应的名字也不好。老父亲应万贯自是不信,但耐不住家人劝说,好歹给小应改名为应不识。没想到小应改名后,果然病去痛消,一日赛一日地康健起来了,应万贯看在眼里,惊在心里,马上把老道奉为座上宾,屁颠颠地请教了。老道说应万贯虽然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但恐怕命中有劫,还要累及家人,唯有让应不识跟他一同修行方能化解。
小小应不识很懂事,几岁的年纪就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想想玲珑可爱的妹妹,柔心弱骨的娘亲,小小的年纪没吃过外头的苦,自告奋勇地跟老道士走。
应万贯也改名为应丹心,果然赶上了自由通商的机会,把握住了丝绸陶瓷等手工制品的生产命脉,愈发显赫一时,因着多年经商,做事稳当,江湖上名声又好,让萧恕同亲自保举,拜为皇商,管起宫里的统筹买办来,应不识过了十八,也让老道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送了回来。
其实一般的大户人家送子女修行的也不少,但也都留着发,照样得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只是吃清淡些,听师父讲讲道法,到了年纪回来,换身衣裳仍是一个富贵显荣的公子小姐。
应不识这修行却是实实在在的,许是跟老道待得久了,身上也沾了几分老气。回家的应不识简直像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书也不肯读,武也懒得练。成日里不是陪着妹妹胡玩,就是到处看戏喝酒,活脱脱一个富家纨绔。
应丹心看看自己胆小如鼠的女儿,再看看自己不学无术的儿子,仰天大骂偌大家业就要毁在他这一代。应丹心多年的心结愈发重了,应家虽然富甲一方,可到底是商人,人们多年的偏见一日不改,商人就一日地位不高。应丹心一头盼着商人的地位能高起来,一头盼着应不识回来了好好读书,通过科考谋个一官半职。两头盼来盼去都没有指望,日日长吁短叹,不忍心对聪明灵巧的小女儿发火,于是没事就逮着应不识批评一番。
应不识让他爹磨的心烦,商人除了地位低点儿,过一辈子的富贵日子有什么不好。应不识回家时,正赶上李景行废罢武举。应不识其实很好的继承了他爹的智慧和他娘的耐心,要他背点旁的书倒也不难,但要他练书法背策论,那是万万不能。左思右想,便赶着这百载难逢的机会到参加书院的院试,没想到阴差阳错还真进了,总算是了解了老父的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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