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德化十一年春,一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正午。
李国,横山被绿意包裹着,泛着一股初春的湿意,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味道,透着几分野性。
浓荫蔽日的山林被几道溪流分隔成几个考场,入口和出口被墨迹标在地图上。
横山书院正在举行十年一回的招录大考。
过了文试的少男少女形形色色,有人锦衣华服,举止风流;有人青鞋布袜,不矜不伐,行止气度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面露凝重,选好武器,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林。
高处守着几位身着白衣院服的长者,一丝不苟地紧盯着山林上空。
树林深密,天气回暖,林子里的虫子喧闹,风也聒噪。带勾刺的灌木遍地都是,勾的人跌跌跄跄,地上的泥依依难舍地黏着鞋,温水煮青蛙似的磨去人的气力。
灌木丛中走着一个粉衣少女,面容虽稚嫩,眉眼却很精致可爱。她走了半晌,没看见一个人,更没看见一只猎物。
粉衣少女疑心自己没看清武试规则,找了颗大树做遮蔽,树虽不粗,挡住她娇小的身形倒也绰绰有余,她掏出布帛来细细地看。这规则写的错综复杂,左看右看,只看出“如遇危险即可发出信号弹求助,视作弃权”,“限六个时辰”和“按照徽章排名录取”这三条来。
横山武试还有另一个流传甚广的名字,叫横山春猎。春猎中不同的猎物身上有不同的徽章,一共四种:一种色泽绯红,谓之“天徽”;一种碧蓝,谓之“地徽”;一种淡青,谓之“人徽”。还有一种从未听以往学子提起过,但始终写在规则里的,是一枚漆黑的徽章,谓之“染尘”。文试筛去一部分人,剩下的人能否进横山书院,在于武试。这武试的分数,便是根据所得徽章来计算。
明明可以由先生来考校武艺,却偏偏要让这些半大孩子进山林去冒险,这规矩不可谓不严苛。但横山书院由先帝一手创办,先帝戎马一生,威震天下,当今圣上又极重孝经礼法,多年来也无人敢置喙。
历届都有贵戚权门的孩子在横山武试中受伤,但对比横山书院带来的仕途,再加上这先帝立下的规矩,长辈再如何心疼也是无济于事。
一进横山,各凭本事。
粉衣少女一身丝绸裙摆已经划破了不少,所幸内里还有薄薄一层软甲,让荆棘不至于划伤稚嫩的皮肤。
少女支起身子,揉了揉酸胀的膝盖,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过一刻,粉衣少女便看到一只松鼠窜过。
再走几步,又见灌木中一物熠熠生辉,原来是一条细细的青蛇爬过,系在身上的“人徽”隐隐泛光。
粉衣少女追不上松鼠,更不敢对蛇下手,怕取徽不成,反被它咬一口,只好接着往前走。
随着越来越深入,眼前猎物渐渐增多,但少女这也不行,那也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一个个逃走,急得眼睛发红、鼻头发酸。
行至一空旷地,忽闻一阵振翅之声,粉衣少女抬头去看,果见一行白鸟成群结队地飞着,这鸟生的羽翼丰满,脖子上个个挂着“天徽”,织成一张巨大的白布,慢悠悠的从林子上空掠过。
粉衣少女大喜,赶紧抬起手来,瞄准当中一只鸟,露出绑在手上的“朱雀”,扣下扳机,轻巧的袖箭便风驰电掣地冲出。粉衣少女连发几箭,箭箭虚发,箭落之时,尚有万钧之势,落在树枝上的触发机关,“呲”地一声把树枝从中劈开,扎在地上的,也能掀起一个小土包来。
这箭虽小却利,箭尖处设计的更是极为精巧,射中之后触发机关,箭尖还能弹出几根长刺来,可谓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粉衣少女屡射不中,眼见着群鸟就要脱离视线,手忙脚乱,不顾瞄准,只乱射一通。
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支未经瞄准的箭极快,瞬息之间,一只落后的白鸟便直直坠落。
粉衣少女眼睛一亮,这“天徽”的权重极大,一只可抵五只“人徽”!她再顾不得避着地上缠杂不清的藤蔓,深一脚浅一脚,扑到那白鸟的尸体跟前,去取脖子上的天徽。
粉衣少女刚刚碰到“天徽”,便感觉有些不对,这触感又糙又涩,稍稍用力,果然往下塌陷,这分明不是金属!
粉衣少女还未来得及进一步探究,一个黑影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卷着她往前滚去。
背后升起一阵热风,灼得她脊背发烫。
粉衣少女转身一看,焦黑的羽毛四处飞散,那白鸟已然炸成碎片。所见不是烧焦的血肉,而是支离破碎的铁片和碳化的木屑,这分明是□□!
那扑开她的人镇定地捡起一根树枝,上前拨弄了两下,轻声呢喃:“金钟破”
粉衣少女好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来,眼泪哗啦啦往下落,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
那黑影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挠了挠头,赶紧走回来,从袖子里摸出个帕子递给她,“殿下,我是京城应家的嫡子,应不识。”
粉衣少女慌慌忙忙将眼泪一擦,抬眼去看他,只见这自称“应不识”的少年虽然长得是剑眉星目,眼皮儿嘴角儿却耷拉着,不像意气风发的少年,像是秋后霜打过的老茄子,一下子就泯然众人了。
少女虽慌张,却记得他那句话;“金钟破?你知道它什么来历?”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殿下!”
“你跟着我呢?!”
少女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往外蹦。
少年皱眉道:“三殿下,我可没跟着你,只是远远看过别人射下过这鸟,正巧看见你要捡,所以拦一拦,殿下腰间系着烧云佩,谁能不认识。”
李绯低头一看,自己腰间果然是那只有皇室才有的烧云佩,一下子又羞又臊,红着脸说道:“在这里不用叫殿下,叫李绯。”
应不识自说自话道:“这金钟破是铁甲军中才有的东西,流沙河兵败不过半年,这东西怎么就到书院来了”
没容他接着推理,一阵拉拉杂杂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应不识麻利地扯起一把草,把爆炸的那鸟尸一盖,拢着李绯伏在草里,透过缝隙往外看。
李绯一看,大松一口气,站起身喊道:“宗祺!”
来人约二十个少男少女,个个皆是衣冠济楚,仪表堂堂,听到喊声便朝她看来。
李绯把应不识从地上拽起来,“这是翰林学士宗籍的儿子宗祺,人很好的。”
宗祺等人见是她,连忙快步上前行礼:“三殿下,怎么弄成这样臣等来迟,让殿下吃苦了。”
李绯看见他脸上的一点愧疚和担忧,不在意地挥挥手,仿佛方才哭哭啼啼的不是她一样,“小事儿,你们怎么聚到一块了?”
不等宗祺回答,李绯又高高兴兴地介绍道,“这是应不识,就是应家自小带发修行的那个独子,方才我射下一只鸟来,没想到竟有机关,多亏他帮我!”
应不识敷衍地行了个礼。
几人一听“应”字,面上都有几分轻慢,再将应不识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萎靡不振,没有半点翩翩少年的样子,也大都敷衍地回个礼,就此罢了。
宗祺自我介绍道:“家父乃翰林学士宗籍,大家都是京中书香子弟,平日就相熟的,如殿下所见,这鸟中内含机关,伤了几个人,所幸都离的不近,只是伤及皮肉”
“书院也太过分了!”一人愤愤地打断宗祺。
“书院规矩从来不变,不可能单单今年加这种危险的陷阱。”宗祺忍着恼意,耐心解释道。
“难道是有考生别有用心?会被取消成绩的吧”
“不会。”李绯说着,摸出几包药膏递给受伤几人,“我记得清楚,出了人命也不算违规。”
一入林,再怎么腥风血雨,外面也只能知道一个结果。
这所谓的规则,就是根本没有规则!
书院的规则写的错综复杂,根本没几个人认真去看,都是互相询问,略知大概,此刻李绯一提点,众人顿时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你们有多少徽章?”一人突然问道。
“我只有一个”一人小声道。
“我只打到了一个,还是假的这可怎么好,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好不容易生的好赶上书院招生,又碰上这事儿,我爹还指望我荣宗耀祖呢”一个一团孩气的少年已经带上了哭腔。
众人嗡嗡乱作一团,李绯看向自称有一个徽章的那人,问道:“你打的什么,没有机关?”
那人垂头丧气道:“松鼠啊除了白鸟还没见过别的机关呢。”
宗祺此时也是心乱如麻,却还是高声鼓励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弃了白鸟,咱们人才济济,齐心合力,就是不猎白鸟又怎么样!”
这些人年纪很轻,却很懂得人情世故,宗祺一开口,场内不少拥趸便附和起来。
“有宗祺和三殿下在,有什么可怕的,宗祺的箭术你们都知道的!况且有三殿下,之后遇到的人还不悉数归附,众人拾柴火焰高,何愁徽章不够?”
“可京中子弟本就大多只学文不习武,学也只学宴会上玩的箭术,别的都是临阵磨枪,倘若要我们都能进书院,只凭些山鸡松鼠肯定不行,权重不够,数量也不够,但是要猎大些的,倘若百密一疏,让它近了身,我们这些人便罢了。倘若伤了公主可如何是好”一人大声反对道,引得众人都去看他,吓得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一时竟也没人辩驳,因为确实有些在理。在场众人选的武器都是弓箭,一看应不识,手上竟空空如也,俨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你们也不能受伤,要是为了考书院断胳膊断腿的,也太不值了”李绯听道他们这一番竭忠尽智的讨论,看看已经受伤的几个人,虽然感动,却不赞同。
人再如何聪明,融入一个并不一心同归的集体之后,总要束手束脚,被集体的利益牵扯着,再如何聪明都难以施展。
气氛一时紧绷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左顾右眄,理论不出一个万全的对策来。
宗祺正欲再开口,余光却看见李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树枝,在众人面前演算起来。
“我记得进来之前先生讲过,天徽二十只,地徽四十只,人徽六十只,按权重来算,天徽是五,地徽是三,人徽是一,还有一枚染尘暂且不论,按一个人徽一点来算,一共是两百八十点,今年过文试共一千五百人,武试五进一录三百人,分十场,一场一百五十人,录三十人,你们各自点点,身上一共有多少徽章,算出点数来。”
众人见她方才还茫然自失,这会儿把数目算得这样清楚,一改之前娇滴滴的做派,纷纷心下暗服,点起数来。
“我有三枚地徽。”宗祺率先走上前来,把徽章交给李绯。
宗祺领头,多数人跟着走上前来,把手里或多或少的徽章交给李绯。
见有人面上迟疑,宗祺思虑再三,皱眉道:“愿意把徽章交给公主的,纵没能录取,待我与公主禀了皇后,必有重赏;倘若不愿意,如实把点数报上来,之后再猎得猎物,除开保证三殿下入学的那部分,余下点数上交者分七,未上交者分三,若有不服,自行离开,形势刻不容缓,诸位早做决断!”
一人赶忙接道:“过了这一遭,我们和公主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锦上添花哪比得上雪中送炭啊”
“如今这样,单独行动哪里讨得到便宜”少男少女们年纪都不大,一着急,心里想的话都说了出来。
一番讨论后,只有本来身上徽章多的和几个和宗祺不对付的还岿然不动,只把数目报了上来。
交上来的徽章最多不过三枚,大多数人都只得一枚人徽,还有些人没有,悻悻地站在一旁。应不识一枚没有,众人也不理会他。
李绯没听他们说话,只拿着树枝不停演算,算数并不难,能把各个关节记得清楚却不容易。
共计三十三点。
宗祺听了这数,眉心更紧,小声对李绯说道:“四五个人没问题,但是这二十多人里,虽有本就是进来讨恩的,但谁不想进书院—入书院即为同进士出身,历朝历代,横山书院出了多少达官显贵,只怕他们是各怀心思,殿下”
众人各打各的算盘,只听应不识忽然拢起徽章,按下李绯,沉声道:“快趴下,有人!”
众人不明就里,顾不得听是谁在发号施令,忙不迭伏进草丛,果然看到不远处奔来一群人,个个提刀,步履轻盈,行动如风。
想到方才竟没有察觉,众人不由得吓出几滴冷汗来。
众人凝神去看,只听“咚”地一声响,脚步声齐齐停了,只见一紫袍玉带的少年带这十几个人围了个半圈,正在自报家门。
“看你这幅穷酸样子,不妨告诉你,我乃礼部尚书之子白濯,谅你见识短浅,且不与你计较,你乖乖地把徽章交与我们,我随便给我爹写一封信,就能让你爹加官进禄,从此称心如意!若你不知悔改,就是死在这儿,外面也听不见一声响儿!”
宗祺恨恨道:“平日里就嚣张跋扈,区区一个庶子,到了横山还这样狂妄!”
刚刚说完,宗祺就警醒过来,在座也有几个并非嫡出,这话简直是故入人罪,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忙补充:“庶子倒不微贱,只是整日里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实在可恶!”
“这些人看着都年过二十,正好卡着学院的年龄限制,看着又眼生”不知是谁轻声道。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猜想。
事先拿到考生的资料,再买通其中家里官卑职小,年纪较大,功夫又不错的,白濯可以稳稳当当地过武试,这些人进可入横山书院,退可搭上礼部尚书这条大船,不愁官运不亨通。
只是如何拿到这些人的资料,提前知道考试规则,说服买通这些人,保证这些人在同一个考场,如何聚集在一块,都叫人不敢深想。
带机关的白鸟,更是早就料到了京城子弟大多使弓,特意做的设计。
横山书院名闻天下,教出来的学生无不是超群拔萃,出过多少名公巨卿,是故皇后娘娘再心疼三公主,也要涉险把她送进来。
这样周全的布置,分明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
这场考试,哪有公平可言。
众人皆是满面怒容,忿然作色。
应不识面色不改,小心地抬起头来去看那个围在中央的人。
就这么探头一看,把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群人中间是一棵树,树下倚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白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刚刚应是被摔到了树干上,此刻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丹凤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偏偏额上冷汗一滴滴往下流。右手无力的垂着,左手扶剑,虽是跪着,背却挺直,略显单薄的身子凭空生出一股气吞山河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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